第一章 引魂灯
午夜时分,南城最幽深的柳巷尽头,寻常门户早己熄灯,唯有一家铺面,门楣上悬着盏猩红色的纸灯笼,幽幽地亮着。灯笼没有题字,只在正中画着一个扭曲变形的古体“典”字,在湿冷的夜风里,像只窥探人间的血眼——这便是“阴阳典”。
坊间鲜有人知此地,知情者莫不噤若寒蝉。它不当金银玉器,不典房产地契,专收“阴邪古怪”之物。掌柜是个看不透年岁的男人,姓阎,单名一个渡字。清瘦,指节苍白修长,常年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沉默时如同角落里一件旧家具,开口时那声音却像是砂纸摩擦着枯骨。
“叮铃铃……”
门楛上挂着的青铜风铃轻撞,响声沉哑。门,无声地滑开了缝隙,一股带着土腥和淡淡腐味的冷风灌入。
进来的是个裹在厚重雨蓑里的人影,帽檐压得极低。他小心翼翼地解下腰间的布包,放在那油光发亮的楠木柜台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阎…阎掌柜,”来人声音发颤,带着乡音,“这东西…您收吗?”
阎渡眼皮都没抬,枯瘦的手指却己灵巧地解开了包袱。里面赫然是一枚暗红色的古铜钱,边缘带着细微的磨损,正面“乾隆通宝”的字样依稀可辨,背面却非满文,而是一个模糊扭曲、似笑似哭的人脸。最诡异的是,铜钱上凝结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油润阴冷的东西,像是油脂混合了陈年的尘埃。
“压口钱?”渡阎的声音波澜不惊,指尖在钱币上虚抚而过,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怨念。“含着主家的魂气儿下葬,又被掘了出来……好大的煞气。哪座坟头淘来的?”
“南郊…李…李老爷子的,”那人更紧张了,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我、我就是想给我娘治病的钱……”
“东西,我收。”阎渡打断他,径首从柜台下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契,非纸非绸,触之冰凉。“签字,按血手印。”
那人哆嗦着手,依言而行。当指头按上朱砂印泥,在那诡异的契约上留下暗红色印记时,一阵微风吹过,柜台上一盏造型狰狞、如同小鬼抱灯的青瓷灯台,火苗竟诡异地跳动了一下,颜色变得更幽绿了些。
阎渡收好契,打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里面铺着红色的丝绒。他将压口钱轻轻放进去,盒盖合拢的瞬间,房内似乎安静了一瞬,连空气都变得粘稠。随后,他从抽屉里摸出几块大洋,冰冷地推到那人面前。“钱货两讫。你娘的病,三日内可见好转。记住,此事莫提,莫寻源头,否则……压口的,就该轮到你了。”
那人拿了钱,如蒙大赦,跌跌撞撞逃出了门,融入巷外的无边黑夜。风铃又响了一声,却更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没过几日,“阴阳典”的灯火照常亮着。深夜,一个衣着考究却满脸憔悴、眼下乌青的青年男人,推开了店门。他叫王秉年,是本城新晋暴发户王家的小儿子,此刻却像个输光了的赌徒,带着一种疯狂和绝望搅在一起的神情。
“阎掌柜!”王秉年冲进来,声音嘶哑,“我要买!买那个……钱!压口钱!”
阎渡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封存着一朵形似人脸、颜色妖异的紫色“坟头菇”。他抬眼看了看王秉年,淡淡道:“你如何得知?”
“我……我自有门路!你就说卖不卖!”王秉年语气焦躁,“我要转运!马上就要!赌坊、债主、还有那个女人……都在逼我!听说这压口钱能转煞为福,借死人的运?”
“是能‘借’,”阎渡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仿佛在嘲讽,“只是,借的是死人那份‘不甘心’。代价,可比你想象的贵。”
“多少钱都行!我王家有钱!”王秉年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拍到柜台上。
阎渡摇摇头,推开那叠钱。他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打开。压口钱静静躺在红绒上,那模糊的人脸仿佛在灯下清晰了一瞬,嘴角像是在上翘。
“不要钱,”阎渡的声音如同夜枭低鸣,“要你十年生魂气运,还要你的……‘一样东西’。”他目光在王秉年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翠绿欲滴的翡翠扳指,“就它了。”
王秉年下意识护住扳指:“这是我爹留的……”
“那便算了。”阎渡作势要合上盒子。
“等等!”王秉年眼底的贪婪和疯狂压过了恐惧,一把摘下扳指拍在柜台上,“成交!快!给我钱!”
阎渡拿起扳指,在眼前晃了晃,对着灯光欣赏那翠色。随后,他指尖蘸了那盏青瓷小鬼灯的火苗上一点幽绿色的“灯油”,轻轻抹在压口钱上。那层油润的物质仿佛吸收了灯油,发出滋滋轻响,阴冷气息更重了。
“拿去,”阎渡将压口钱递给王秉年,“贴身佩戴,七日之内你所,求之事,当有转机。”
王秉年如获至宝,紧紧攥住冰冷的铜钱,转身离去。他没有看到,在他跨出门槛的刹那,门楛上的风铃疯狂摇晃,发出尖锐刺耳却又无声的鸣叫!柜台后,阎渡将翡翠扳指随意丢进一个抽屉里,那抽屉里隐约传出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王秉年确实转运了。他父亲一个早被遗忘的旧交,突然出现,还了他大部分赌债。曾经翻脸的情人竟意外回心转意,甚至带来了一桩可观的生意。一时间,王少爷意气风发。夜里可他开始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声音像是垂死的哀求和恶毒的咒骂混杂在一起。梦中,总有一张模糊不清、似哭似笑的脸在眼前晃动,嘴里含着冰冷腥臭的东西。他更瘦了,眼窝深陷,那枚压口钱被他用金链子串起挂在胸前,冰得他心口发痛,却又不敢取下——他怕运势消失。第七日深夜。王府外静得出奇。王秉年在卧房内,对着一桌狐朋狗友吹嘘着自己神奇的“护身符”。他得意地掏出压口钱炫耀:“看到没!就这宝贝!从此霉运滚……”话音未落,窗外狂风大作,吹得雕花窗棂剧烈拍打,桌上的烛火猛烈摇曳,光影乱颤。一股浓重的泥土混合尸腐的恶臭猛地灌入房间!
“呼……”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秉王年脸色骤变,胸口挂着的铜钱忽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肉!他惨叫一声想扯下链子,却发现手指僵硬如同冻僵,根本动弹不得!在座的其他人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西散奔逃,却发现房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冰冷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进来,渐渐聚拢在王秉年身周,形成一个扭曲的、由黑气和无数细小怨念组成的人影。王秉年惊骇欲绝,他看到那人影缓缓张开了嘴——嘴里含着的东西,赫然正是他胸前那枚滚烫的、被无数怨念缠绕的压口钱!那模糊的人脸在怨念中越来越清晰,正是那个含怨而终的李老爷子的面庞!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恶意和贪婪!“借…我的运……”人影的声音沙哑重叠,带着无尽的寒意,“连本…带利…该…还了!”王秉年感到一股强大的、无可抗拒的吸力从人影的口中传来!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气运、甚至灵魂都在被硬生生抽离!胸前的压口钱发出刺眼邪异的红光,仿佛一根管子正在抽取他的所有!惨叫声戛然而止。当雾气散去,仆人们战战兢兢打开房门,只见少爷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圆睁,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瞳孔深处只有无边恐惧,己然没了气息。全身干瘪枯槁,如同风干了多年的木乃伊。胸前挂着的那枚压口钱,颜色变得如血般赤红,人脸上的笑容,却仿佛凝固了,透着心满意足的邪异。而那翡翠扳指,不知何时滚落在他脚边,翠色黯淡,如同废石。深夜,“阴阳典”的红灯依旧摇曳。阎渡如往常般坐在柜台后,指间着一块温润的、形似胎儿熟睡状的黄玉——那便是传说中的“昆仑胎”,一种能改换根基、逆天延寿的奇物。柜台一角,那盏青瓷小鬼抱着的灯火,绿焰幽幽跳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妖异。门外,更多的影子在徘徊。他们或面目模糊,或形态扭曲,有衣衫褴褛的游魂,有怀抱朽骨的缢鬼,甚至隐约能看到形似山魈精怪的轮廓。它们并非都来典当,更多是感受到了此地新聚的庞大怨气与精纯魂能,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秃鹫。一阵阴冷刺骨的穿堂风吹过,油灯绿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柳巷的浓墨黑夜中,有什么东西被新投入的无边绝望和未偿还的巨债深深吸引而来。它们无声地汇集在那盏猩红的引魂灯下,等待着下一个“心甘情愿”踏入此间的……有缘人。柜台的抽屉里,似乎有东西在黑暗中……轻轻地蠕动了一下。阎渡眼皮微抬,古井无波的眼中映着跳跃的绿焰,无人知晓他在想着什么。他面前那本摊开的账簿上,王秉年的名字被朱砂笔重重勾画掉,如同被盖上了一层血印。
事物的确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是流转于贪念与代价之间。永不满足的,从来只有人心深处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