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卷上的时之晷影
暮色如垂死的金箔,一片片自天穹剥落,沉甸甸地覆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上。光线穿过这层浑浊的滤镜,将漂浮的尘埃点化成无数悬浮的金屑,在滞重的空气里做着无声的布朗运动。苏璃将自己深埋于古籍修复区最幽僻的角落,如同沉入时间遗忘的渊薮。指尖拂过一卷《天工异物志》的残页,羊皮纸薄脆得令人心惊,仿佛千年光阴己吸尽了它所有的油脂与韧性,只余下枯骨般的脆弱。墨迹早己洇散模糊,唯余一丝松烟混合着朽木与尘埃的冷香,固执地萦绕鼻端。
然而,残页中央那幅线条粗犷的图案,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蛮横地灼烫着她的视网膜——一枚螺旋状的日晷。它的晷针并非圆润的青铜,而是一道凝固的、充满爆发力的雷霆,带着刺穿虚空的决绝,悍然指向未知的维度。更为诡谲的是,其投下的晷影并非遵循任何可被理解的刻度,而是扭曲、旋转,如同被无形巨手拧绞的麻绳,最终坍缩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幽邃漩涡。旋涡的边缘,描绘着破碎的星斗与断裂的锁链纹路,此刻正被那旋涡贪婪地吮吸、吞噬,仿佛要将整个宇宙的秩序都拖入那永恒的混沌之口。
“晷影噬空…时墟之钥…”低语自唇齿间溢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惘与战栗。指尖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鬼使神差地抚上那妖异螺旋的核心。就在指腹触及那冰冷羊皮纸纹路的瞬间——异变陡生!
指腹下的纹路骤然活了!不再是静止的墨线,而是化作无数冰冷、细微的毒蛇,在皮下游走蜿蜒!一股沛然莫御的眩晕感如同墨色的滔天巨浪,带着冰冷刺骨的恶意当头拍下!耳膜深处,并非雷鸣,而是亿万根绷紧到极限的秩序锁链同时崩断的凄厉铮鸣!那声音尖锐、绝望,穿透皮肉骨骼,首抵灵魂深处,几乎要将她脆弱的意识彻底撕成齑粉。
眼前的景象轰然碎裂、扭曲、重组——
静谧的书库角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冰冷的星穹!浩瀚得令人窒息,璀璨得令人绝望。亿万条流淌着液态银辉的锁链——那构筑宇宙基石、象征铁律运行的秩序之链——纵横交错,编织着时空的冰冷经纬,是诸神也需俯首的绝对法典。然而此刻,这恢弘的法则造物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链环如同被无形的灭世巨手疯狂撕扯,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悲鸣。银辉西溅,如同神祇泣血。碎片化作燃烧的流星雨,裹挟着无尽的绝望与毁灭气息,向着深不可测的虚空深渊,轰然坠落!
就在这秩序彻底崩塌的奇点,一道身影,一道银甲素裹、神圣而孤绝的身影,正随着那根断裂的、最粗壮的主链一同下坠!如瀑的长发在失重的虚空中狂乱舞动,泼墨般遮住了面容,唯有一双眼睛——一双映照着漫天爆裂星火与宇宙终极悲恸的鎏金眼眸——穿透了层层时空的迷雾与尘埃,带着湮灭星辰的决绝与亘古的孤寂,与蜷缩在古籍库角落的苏璃,视线轰然相撞!
那眼神!是凝固的熔岩,是熄灭恒星内核最后的余烬,是时间尽头最深的孤寂与不甘燃烧成的永恒烙印!它无声地、狠狠地戳进苏璃灵魂最深处,带来一阵近乎窒息的、灵魂被洞穿的剧痛!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呼,猛地撕裂了书库死水般的寂静。苏璃触电般抽回手,仿佛指尖真的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撞碎肋骨破膛而出!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伏在冰冷的橡木桌面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喷薄着恐怖的白雾。
惊魂未定地抬起眼,目光惊惶地落回那盏孤零零的台灯下。那卷残破的《天工异物志》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它,螺旋状的晷影在光晕下显得温顺而古拙,线条柔和,毫无攻击性。仿佛刚才那撕裂星穹、目睹神陨的恐怖幻象,不过是大脑在密闭空间里缺氧滋生的疯狂谵妄,一场独属于她的、无人见证的、荒诞不经的噩梦。
然而,心脏那擂鼓般的狂跳,指尖那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触感,还有灵魂深处那被凿穿般的剧痛余韵,都在无声地尖叫着:那不是梦!
她喘息着,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晷影边缘一处细微得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的刻痕——一个古朴、扭曲、充满原始力量的符文。它的线条嶙峋而挣扎,形似燃烧殆尽后,仅存最后一点顽强轮廓、仍在灰烬中明灭不定的余烬。
“烬。” 干涩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这个字。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描摹起那符文的轮廓。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神经末梢,毒蛇般蜿蜒向上,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祥预兆,仿佛在触碰某个沉睡了亿万年的禁忌烙印。
窗外,酝酿己久的雷暴终于撕开了沉闷的幕布。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穹,紧随其后是一声撼动大地的闷雷轰响,如同巨兽在云端咆哮。积蓄的暴雨再无顾忌,如同天河倒泻,亿万颗冰冷沉重的雨点狠狠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密集如战鼓的轰鸣。雨水在玻璃上疯狂流淌、交汇、蜿蜒滑落,留下无数条纵横交错、湿漉漉的轨迹,宛如一张覆盖了整座城市的、无声哭泣的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