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那点豆大的油灯被捻到了极限,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一点橘红,在浓稠的黑暗中苟延残喘,仿佛随时会被压抑的空气掐灭。光线微弱得只能勉强勾勒出破桌、矮凳和墙角的酒坛轮廓,更深邃的黑暗则吞噬了所有细节,也吞噬了声音。空气凝滞,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弦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被压迫的滞涩感。
陈默盘腿坐在黑暗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偶尔,当棚户区外传来一丝模糊的、不属于此地的声响——或许是远处黄包车夫的吆喝,或许是野狗的吠叫——他那双在阴影中睁开的眼睛才会骤然闪过一点幽光,锐利如刀锋出鞘,旋即又隐没在无边的沉寂里。他在听,用全部的神经,捕捉着从法租界方向可能传来的任何异动——枪声、警报、或者……死一般的寂静。
张狂在对面墙根下焦躁地踱步,脚步沉重却又极力放轻,像一头被锁在笼中的困兽。破草鞋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他每一次转身,都带起一股带着劣质酒气的风。他手里紧攥着那把染过血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燥火。
“妈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低吼着,声音压在喉咙里,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那小子……该不会进去就尿裤子,露馅了吧?”
“闭嘴!”陈默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黑暗,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等!”
一个字,斩钉截铁,压下了张狂所有的焦躁。窝棚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那盏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棚户区外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灰白的光线透过破麻布帘的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痕迹。
“唰啦——”
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矮小精悍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浓重的汗味!
是老油条!
他佝偻着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混杂着惊魂未定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默……默哥!狂哥!”老油条的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嘶哑变形,他扑到破桌前,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身体,“阿炳……阿炳他……出来了!”
“出来了?!”张狂猛地首起身,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人呢?东西呢?!”
“人……人没事!受了点惊吓,腿软得走不动道了,我让两个最机灵的兄弟架着他,从垃圾场那边的臭水沟绕路,正往回送!”老油条急促地说着,唾沫星子飞溅,“他……他记住了!默哥!那小子……真他娘的把那两行字……给‘画’回来了!”
陈默的身体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紧绷的弦音:“说!”
老油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皱巴巴、沾着汗渍和不知名污迹的草纸!他颤抖着将草纸在油灯那微弱的光晕下摊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两行用烧焦的细木炭条,歪歪扭扭、极其用力地“画”出来的东西!
第一行:
**“?? 同 ? 路 ? 号”**
(第一个字画了个歪斜的方框,第二个字画了个门框形状里面加一横,第三个字是“同”,第西个字画了个扭曲的路标,第五个字是“号”)
第二行:
**“? 源 化 ? ? 厂”**
(第一个字画了个水波纹加个点,第二个字是“源”,第三个字是“化”,第西个字画了个冒烟的烟囱,第五个字是“厂”)
笔画拙劣,结构扭曲,完全就是一个文盲凭着模糊印象强行描摹出来的“图形”!但陈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几个关键图形!
“同……路……号……”他低声念出阿炳“画”出的第三个字和第西、五个字,目光死死盯着第一个“方框”和第二个“门框加一横”的图形,“闸……北?第一个是‘闸’,第二个是‘北’?!”
“闸北同路?不对!是闸北!同路是路名!”老油条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闸北!同路!那地方我知道!靠近老火车站,一片破仓库!”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看向第二行!
“‘源’……‘化’……‘厂’……第一个图形是水波纹加点……‘永’?永源?!”
“永源化工厂?!”老油条失声叫了出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是它!肯定是它!闸北同路,靠近苏州河边那片废弃的破厂区!前清时候的老厂子了!荒了好些年!鬼子……鬼子要这破地方干什么?!”
“永源化工厂……闸北同路XX号……”陈默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这就是那两组数字指向的答案!76页第3行,是地址!09页第14行,是工厂名字!他们在找地方!一个足够隐蔽、足够大、而且靠近水源的地方!”
“靠近水源?苏州河!”张狂也反应过来了,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操!他们想在闸北建窝点?!搞毒气还是造炸弹?!”
“不管是什么,都绝不能让他们得逞!”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老油条!立刻!马上!让你手下所有能动的兄弟,眼睛、耳朵都给我竖起来!盯死闸北同路那片废弃厂区!特别是那个永源化工厂!一只耗子爬进去,都要给我看清楚公母!有陌生人靠近,特别是东洋人模样的,立刻报上来!”
“是!默哥!我这就去!”老油条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陈默叫住他,眼神锐利如刀,“阿炳带回来的,只有这个?”他指着那张画着“鬼画符”的草纸。
老油条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还有!阿炳那小子吓懵了,出来的时候,除了记住这两行字,他还说……说在那个佐藤老鬼子的办公桌上,除了那本厚得像砖头的名录,还摊开着一张……一张画满了圈圈叉叉的纸!很大!上面好像……画着咱们闸北的地图!很多地方都被红笔圈起来了!他……他好像还瞥见地图旁边放着几根……几根玻璃管子!里面装着……装着像水一样的东西,但颜色有点怪……”
地图!玻璃管!被圈起的闸北区域!
陈默和张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惊骇!
这绝不是简单的商业选址!这是有预谋的、针对性的勘察!甚至可能……己经在进行某种前期测试!
“玻璃管……颜色怪……”张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默子……不会是……那玩意儿吧?”
陈默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回答张狂的问题,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如果真是生化武器相关的测试……那后果不堪设想!
“老油条!”陈默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让兄弟们盯死的同时,再放个消息出去!就说……闸北同路那片废弃厂区下面,埋着前清道台藏的金条!风声越大越好!让整个上海滩的瘪三、混混、想发财想疯了的,都给我往那边涌!”
“啊?金条?”老油条愣住了,“默哥,这……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万一……”
“就是要引狼入室!”陈默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疯狂的光芒,“水越浑,摸鱼的人才越有机会!那么多眼睛盯着,东洋人想偷偷摸摸在那里搞鬼,就没那么容易!至少能给我们争取时间!快去!”
“明……明白了!”老油条虽然心惊,但不敢再多问,一咬牙,瘦小的身影再次消失在破布帘外。
窝棚里只剩下陈默和张狂两人。那张画着“鬼画符”的草纸静静躺在破桌上,在微弱的灯光下,如同一个狰狞的诅咒。
“永源化工厂……”张狂盯着那两个字,眼中凶光闪动,“妈的,老子现在就想带人过去,一把火把那鬼地方烧个干净!”
“烧?烧了这一个,他们还会找下一个!”陈默的声音冰冷刺骨,“我们要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那玻璃管里是什么?那张地图上还圈了哪里?佐藤的办公室里,一定还有更多秘密!阿炳只看到冰山一角!”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窝棚门口,掀开帘子一角。外面,天光己经大亮,但棚户区上空依旧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阴霾。远处闸北的方向,仿佛有一片无形的、带着剧毒的乌云正在积聚。
“阿炳这次,立了大功。”陈默的声音低沉下来,“但他也彻底暴露了。东和商社那边,很快会反应过来。那个‘王阿西’……不能留了。让他和他家人,立刻离开上海。去苏北乡下,越远越好。给足安家费,找可靠的人送走。从此,世上没有阿炳,也没有王阿西。”
张狂沉默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代价。乱世之中,棋子用过即弃,能全身而退己是万幸。
就在这时——
“默哥!狂哥!”窝棚外传来阿强急促而带着一丝异样兴奋的声音,“黄金荣那边……有结果了!”
陈默放下帘子,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说。”
阿强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跑出来的红晕,眼中闪烁着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快意:“花面狸!死了!就在刚才!被人发现吊死在他姘头小桃红家里的房梁上!巡捕房的人去了,说是……畏罪自杀!黄金荣亲自发的话,说花面狸背着他搞小动作,死有余辜!还派人给刀疤刘的老婆送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现在道上都在传,黄老板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畏罪自杀?哼!”张狂嗤笑一声,满脸不屑,“骗鬼呢!肯定是老狐狸自己下的手!撇得真干净!”
陈默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快意,反而眉头微蹙,眼神更加幽深:“黄金荣……反应好快。下手够狠,也够果断。”他踱了两步,声音低沉,“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事情到此为止。他用花面狸一条命,外加一笔抚恤金,把刀疤刘的死,还有试探我们的事情,一笔勾销了。同时……也是在警告我们,别得寸进尺。”
“警告?”张狂眼中凶光一闪,“老子还怕他不成?”
“现在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陈默打断他,目光投向那张写着“永源”二字的草纸,又仿佛穿透窝棚,看向闸北的方向,“黄金荣的麻烦暂时按下了,但我们自己引来的毒蛇……才刚刚亮出獠牙。”
他拿起那张草纸,手指用力地着“永源”和“闸北同路”那几个扭曲的图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通知所有核心兄弟,”陈默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今天起,闸北同路,永源化工厂,就是我们新的战场!眼睛都给我擦亮!刀子都给我磨快!东洋人敢伸爪子进来……”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张脆弱的草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揉成了一团!
“来一只,剁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