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江州府后宅,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
苏绾攥着裴砚给的铜钥匙,指节被冻得发木。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举着灯笼的衙役,烛火在风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叠在一起,像极了十年前她蹲在破庙角落,和幼弟背靠背取暖的模样。
"吱呀"一声,李茂才书房的木门被推开。
霉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苏绾的鼻尖立刻泛起酸意。
她摸出火折子引燃书案上的蜡烛,暖黄的光漫开时,首先映出的是案头堆成小山的卷宗——最上面那本《江州税赋清册·元和七年》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
"把靠墙的木柜打开。"苏绾朝衙役抬了抬下巴。
她自己则抽出那本税赋清册,指尖刚触到纸页便顿住——这纸比寻常官用竹纸薄了三分,对着烛火一照,连帘纹都歪歪扭扭的。
"元和七年的税册不该用这种纸。"她喃喃自语,又翻到内页,"李参军的批注......"话音戛然而止。
她记得昨日在州府库房看过同一年的税册副本,李茂才的字迹向来是左低右高的悬针竖,可眼前这页"田赋折银"西字的竖笔却微微右倾,像是刻意模仿。
衙役搬开木柜时发出"咚"的闷响,苏绾被惊得抬眼,正看见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账册,封皮上的年份从元和三年到元和十西年,正好是父亲苏明远任户部侍郎的任期。
她喉头发紧,指甲掐进掌心——这些年她暗中查访,早听说父亲推行均田税改时,曾命各地呈报真实税额,可后来所有底册都在"通敌案"后不翼而飞。
"把这些全搬去东暖阁。"她声音发颤,却又立刻压下情绪,"裴御史说过,要逐页核对。"
第二日卯时,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
苏绾跪在铺着红毡的地上,面前摊开三十余本新旧账册。
她捏着放大镜的手在抖——元和七年三月的"茶税"条目,原档记的是"银五千两",可李茂才书房的副本上赫然写着"银三千两";更离谱的是元和十年的"盐引"记录,原档纸张发脆泛黄,副本却带着新纸特有的草木香。
"这是有组织的伪造。"她突然出声,惊得对面核对的书吏乙手一抖,墨汁溅在账册边缘。
苏绾却顾不上这些,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脑海里闪过父亲留下的手札:"税赋之弊,首在账册。
真账若毁,民生之苦便再无对证。"
"苏典史。"裴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换了件月白夹袄,发间还沾着晨露,"可看出什么?"
苏绾起身时膝盖发麻,她将两本账册推到裴砚面前:"您看这墨色——原档用的是松烟墨,副本是油烟墨。"她指尖点过元和七年的条目,"三十本账册里,有十七本的笔迹与李茂才平日批注不符。"她顿了顿,喉结滚动,"这些......和我父亲当年查的税改底册,年份完全重叠。"
裴砚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两下,目光陡然锋利:"你是说,有人想掩盖苏侍郎当年查到的真实税额?"
"是。"苏绾攥紧袖口,那里还藏着昨夜在李茂才书房暗格里找到的半张碎纸,上面有父亲的字迹残片,"但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毁得更干净。"她突然抬头,眼底闪着锐光,"我有个法子——明日以'核查边关税银流向'为由,重新调阅这些年份的原始账本。
我在其中一本的空白处点个墨点,若三日后这墨点消失......"
裴砚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好个引蛇出洞。"
未时三刻,苏绾抱着一摞账本走进书吏房。
她故意让最上面那本《元和九年边关税银册》的封皮半开,露出内页右下角那个绿豆大的墨点——那是她用细笔蘸了朱砂,混在批注里点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王七。"她唤住常帮她抄卷的年轻书吏,"你帮我把这些账本送回库房,就说裴御史要亲自过目。"说话时,她刻意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也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些账册......不太对。"
王七的喉结动了动,接过账本时指尖发颤:"苏典史放心,小的定当小心。"
第三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尽,书吏甲的喊叫声便穿透了州府的飞檐:"大人!
库房的账本被换了!"
苏绾正站在廊下喝早茶,闻言手一抖,茶盏"当啷"落在青石板上。
她跟着人群冲进库房时,正看见裴砚捏着那本《元和九年边关税银册》,指节因用力泛白——内页右下角的朱砂墨点,不见了。
"谁碰过这些账本?"裴砚的声音像淬了冰,目光扫过在场的书吏、衙役,最后落在王七身上,"昨日是你送回来的?"
王七"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小的......小的昨日酉时送到库房,锁好门才走的!"他抬头时,脸上全是汗,"今早开门就发现,这本......这本和昨日不一样!"
苏绾站在人群最后,目光却像刀子般扫过众人。
当扫到户曹司的张录事时,她注意到那人的右手正攥着袖口,指节发白——那是常年握笔的人才有的茧子,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都退下。"裴砚甩袖,声音冷得能结霜,"三日后,御史台行辕再审此案。"
人群散去时,苏绾落在最后。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她昨夜趁人不注意,用薄纸拓下的所有账册副本。
廊下的风卷起一片银杏叶,落在她脚边,叶尖沾着点朱砂红,像极了那个消失的墨点。
"苏典史。"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探究,"你似乎早有准备。"
苏绾转身,晨光穿过她鬓角的银簪,在眼底碎成星子。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布包攥得更紧——有些真相,该见光了。
三日后,江州府衙正堂。
朱漆案桌后,裴砚的玄色官服垂落如瀑,惊堂木"啪"地拍下时,堂下众人皆是一震。
苏绾站在东侧案前,怀里的蓝布包被捂得发烫——这是她昨夜在烛火下,用薄如蝉翼的竹纸逐页拓下的三十七本账册副本,墨迹未干时还沾了两滴她的泪。
"带证物。"裴砚抬了抬下巴。
苏绾上前两步,将蓝布包轻轻摊开。
三十余张拓本如蝶翼般展开,与案上那本被换过的《元和九年边关税银册》并置。
她指尖抚过拓本边缘的朱砂点:"这是三日前我在原档右下角做的标记,如今在被换的账本上不翼而飞。"
堂下议论声渐起,苏绾提高声音:"更关键的是三处不符。
其一,原档用松烟墨,色沉而润;被换账本用油烟墨,色亮而燥——"她拈起两张纸对向窗口,"看这'银'字的捺脚,原档墨色晕开如雾,副本却凝着油光。"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苏绾又翻到内页:"其二,李参军的批注。"她指向拓本上"田赋折银"西字,"他惯用悬针竖,起笔重、收笔轻,左低右高如垂丝。"再点向被换账本,"这页的竖笔却刻意右倾,运笔时顿了三顿——分明是模仿。"
最后,她抽出两张纸对叠:"其三,纸张。
原档用的是江州官署特供竹纸,厚三分,帘纹横竖交错;被换的......"她捏着纸角抖了抖,"薄如蝉翼,帘纹歪扭如乱麻,分明是市井小作坊的次等货。"
"传老书吏张伯。"裴砚目光扫过人群,早有衙役扶着个白发老者进来。
张伯颤巍巍扶了扶老花镜,凑近拓本与被换账本,指尖在纸页上片刻,突然重重拍了下大腿:"没错!
元和年间的账册都是我亲手监造的,这纸、这墨、这笔迹......"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泪光,"当年苏侍郎来查税改,还夸我'账册如人,端方方正',如今竟有人敢......"
"够了。"裴砚将惊堂木一按,"既是代抄补录时动了手脚,那这代抄之人——"他目光如刀扫过堂下,"定是能接触原始账册,又熟悉李参军笔锋的。"
话音未落,户曹司的张录事突然踉跄两步,袖口掉出半枚铜钥匙。
苏绾眼尖地瞥见那钥匙齿痕与库房门锁吻合,心中暗叹"果然"——前日她注意到张录事攥紧袖口时,指节上的墨渍还未干透,分明是刚摹完笔迹。
"查账房出入记录。"裴砚对身后衙役下令。
半个时辰后,记录呈到案前:近三月来,有个叫周明的九品文吏每日寅时入、亥时出,且每次离开时都抱着一摞"待补录"的旧档。
更关键的是,周明的文书考评册上,"推荐人"一栏赫然写着"李茂才"。
"传周明。"裴砚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堂下却传来骚动——周明不在衙役队里。
苏绾心中一紧,与裴砚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怕是打草惊蛇了。
"裴御史。"苏绾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若想引他现身,不妨对外宣称'己掌握全部真相,不日将呈奏章'。
他若知证据确凿,定会狗急跳墙毁最后一批档案。"
裴砚盯着她眼底跃动的光,突然笑了:"好个将计就计。"
是夜,江州府库房外的银杏树下,苏绾缩在阴影里,指尖掐着腰间的短刀。
她身后三步远的草窠里,藏着二十名持棍衙役——这是裴砚特意从巡城营调来的,连值守的更夫都被换成了自己人。
子时二刻,月光被乌云遮住大半。
库房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一道黑影猫着腰钻了进去,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苏绾闻见了熟悉的松油味,那是用来引火的。
"动手!"裴砚的声音从房梁传来。
黑影惊得转身,油包"啪"地掉在地上,松油溅了满鞋。
衙役们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映出周明扭曲的脸。
他扑向墙角的档案柜,却被衙役一棍扫在膝弯,"扑通"跪在地上,哭嚎着:"我是受李参军指使的!
他说只要改了账册,就保我升七品......"
"搜身。"裴砚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衙役从周明怀里搜出半封密信,墨迹未干,写着:"......御史台若查至京中,还望旧友设法拖延,莫让苏氏余孽翻案......"
苏绾的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望着信末那个模糊的"赵"字,喉间泛起腥甜——十年前父亲被参"通敌"时,主审官正是户部尚书赵承安。
"苏典史?"裴砚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思。
苏绾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将信原样塞回周明怀中,轻声道:"留着做呈堂证供。"转身时,她袖中多了个纸团——那是她方才借着捡松油包的空隙,用指甲盖拓下的密信副本。
后半夜,裴砚的书房里,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绾捧着茶盏,看裴砚将周明的供词与密信仔细收进檀木匣:"明日便送京中御史台。"
"且慢。"苏绾突然开口,"京中......怕是有人不希望这信到台里。"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密信里的"旧友"二字,"赵尚书虽己致仕,门生故吏遍布六部。"
裴砚的手指在匣上叩了两下,突然从案头抽出封未拆的信。
火漆上"御史台"三个篆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抬头时目光沉沉:"方才值夜的递来的。"
苏绾的心猛地一沉。
裴砚缓缓撕开信笺,只看了两行便抬眼:"台里催结案,限五日内将卷宗送回。"
窗外的晨钟恰在此时响起,余音撞在青瓦上,碎成一片苍凉。
苏绾望着裴砚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这场从地方到中枢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