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州治的朱漆大门比青阳县署高了足有半丈,门楣上"江州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苏绾站在石阶下,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八品典史的乌木腰牌——这是她十年蛰伏后,第一次以官身踏入比县署更高的公门。
"苏典史?"门房掀开棉帘,目光在她发间未簪珠钗的素髻上多停了片刻,"刺史大人在东议事厅,随我来。"
穿过三进院落时,廊下站着两排皂衣衙役,腰间铁尺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麻雀。
苏绾数着青砖缝——七步到垂花门,九步到抱厦,与父亲手札里"江州府规制:前堂后寝,左文右武"的记载分毫不差。
她袖中攥着的誊抄副本被掌心汗渍洇出淡淡褶皱,那是昨夜在签押房逐字核对的旧案文书。
东议事厅的门帘刚一掀开,二十余道目光便如针般扎过来。
"好个胆大包天的女吏。"上座右侧的青衫官员率先开了口,三缕长须随着冷笑轻颤,正是州府户曹参军李茂才。
他指尖叩着茶盏,茶沫溅在案上《漕运册》的封皮上,"青阳县的书吏当久了,倒敢来州府指手画脚?"
苏绾垂眸扫过他腰间的银鱼袋——五品户曹参军的标志,与父亲当年户部侍郎的金鱼袋相差甚远。
她将怀中的州府公文平推在案上,指节叩了叩"协查要案"的烫金印鉴:"李参军若质疑下官身份,不妨先问刺史大人的钧令是否作数。"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松枝爆裂的轻响。
刺史陈怀礼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在苏绾与李茂才之间转了两转,干咳一声:"苏典史是青阳县剿匪有功的能吏,此次协查旧案......"
"旧案?"李茂才突然笑出声,指节重重拍在身后的檀木书橱上,"十年前那桩通敌案早结了,文书在库房压了九任书吏,如今翻出来作甚?"他斜睨着苏绾,"莫不是青阳县没案子审,要到州里来立威?"
苏绾解开随身的青布包袱,将誊抄的旧案副本逐页摊开。
第一页是当年军粮调令的批红,墨迹己褪成淡褐;第二页是父亲手札的批注,"李某私改粮册,将'三千石'涂作'五千石'"的字迹力透纸背。
她指尖点在两份文书的骑缝章上:"李参军可知,大燕《户部典章》第十三条?
调军粮需经户部、兵部、州府三方会签。
当年的批文只有州府印信——"她抬头首视李茂才,"这算不算程序违规?"
"不过是文书疏漏。"李茂才的喉结动了动,伸手要收案上的副本。
苏绾早一步按住纸角,袖中露出半截父亲当年的象牙镇纸,镇底"明远"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疏漏?"她抽出第二份副本,是昨日黑衣人招供的供状,"昨夜截获的匪首说,军粮亏空的银钱,最后进了江州城外的'福来钱庄'。"她扫过厅中骤然紧绷的官员,"不知这钱庄的东家,可是李参军岳父的族亲?"
堂下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茂才的脸涨成猪肝色,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苏绾鞋尖:"你...你血口喷人!"
"李参军若觉得委屈,不妨随下官去钱庄查账。"苏绾弯腰捡起一片瓷片,"大燕律例有云,私挪军粮者,当判流放三千里——"她的声音突然放轻,"当年苏某父亲被构陷通敌,判的也是流放三千里。"
厅外突然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玄色官服的男子掀帘而入,腰间獬豸纹玉佩在廊下漏进的光里泛着冷铁般的光。
正是监察御史裴砚。
"好个'程序违规'。"裴砚的目光扫过案上的文书,停在苏绾手中的象牙镇纸上,"苏典史的论证,比某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强十倍。"他转向李茂才,"既然有人质疑旧案,本御史便彻查到底。
三日内,把江州近十年的军粮调令、钱庄账册,全部送到御史台行辕。"
李茂才的膝盖晃了晃,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他盯着裴砚腰间的监察御史银章,喉结动了动却不敢反驳——监察御史代天子巡狩,连刺史都要避其锋芒。
"苏典史。"裴砚转身时,目光在她发间的素髻上多停了一瞬,"旧案卷宗在西跨院档案房。
若有需要,可找典吏张九开门。"
散厅时己近未时。
苏绾站在廊下望着裴砚离去的背影,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着缠枝莲的素色裙裾——这是母亲当年未完工的嫁衣,她改了尺寸穿在身上,针脚里藏着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枚银锁。
"苏典史。"陈怀礼捧着茶盏走过来,笑容比晨雾还淡,"西跨院的档案房晚间要锁门,你若想看卷宗......"
"下官白日没看够。"苏绾低头理了理袖口,"今夜想再去查查。"
陈怀礼的手指在茶盏上敲了两下,望着裴砚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张九的钥匙在签押房,你去拿吧。"
暮色漫上飞檐时,苏绾站在西跨院门前,手中的铜钥匙还带着签押房木柜的潮气。
门内传来虫鸣,混着陈年纸页的霉味——这里藏着江州二十年的秘密,也藏着她父亲蒙冤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身后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戌时一刻——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铜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咔嗒"轻响,苏绾推开门的瞬间,陈年老纸的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她反手掩上门,借着月光瞥见门楣上积着半指厚的灰——看来这西跨院确实久无人至,正合她意。
案头那盏豆油灯被她拨得极暗,光晕只罩住面前半尺见方的卷宗。
苏绾的指尖在泛黄的纸页间快速游走,耳中却竖着三分听门外动静。
父亲手札里写过"军粮押送必附三重签收",她要找的正是第三重——由兵部派来的监军签署的"交粮回单"。
"找到了。"她的指节突然顿住。
卷末那张薄如蝉翼的竹纸,签收人处赫然盖着"赵全"的朱印,可三日前青阳县大牢里,被她审了整夜的匪首高老六分明说:"那年押粮的监军是个左撇子,签名字迹往左歪。"
苏绾摸出怀里的炭笔,笔尖在"赵全"二字右下角轻轻点了个极细的黑点——这是她跟市井刻章匠学的暗记,原卷若被调换,这点墨痕便会错位。
她又从袖中抽出半块碎瓷片,将回单上的日期、粮数、监军印信飞快誊抄在碎瓷背面,指甲盖大小的瓷片上密密麻麻排着小字,连她自己都要凑到灯前才能看清。
窗外的更鼓声敲过三更时,她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脚步声是从东墙根传来的,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很轻,却带着刻意压着的急促。
苏绾的呼吸瞬间放轻,指尖按灭灯芯,整个人贴着靠墙的檀木书橱滑下去。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骨发疼——方才为了找卷宗,她特意把最上面两摞文书挪到了案头,此刻那两摞纸的位置,正好是门口到档案柜的必经之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奶奶的,陈刺史说卷宗在西跨院,怎的连个影都瞧不见?"粗哑的嗓音带着江州乡下的土腔,苏绾在青阳县审过的地痞里,有三个都是这种尾音上挑的口音。
"噤声!"另一个声音更沉,带着刀鞘擦过门框的轻响,"李参军说那女典史今夜必来翻旧案,咱们只要烧了这屋......"
"烧?"粗哑嗓音突然低笑,"李参军给的银子够买十亩水田,烧了倒干净。"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
李茂才...果然是他。
她借着月光瞥见两人身形:高个的约莫五尺八寸,腰间鼓囊囊的像是别着油布包;矮个的左肩上有块补丁,补丁边缘的线脚是酱红色——这是江州"铁刀帮"的标记,她在青阳县剿匪时,曾见过他们帮众的号衣。
"找着了!"矮个突然低喝。
苏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那人踹翻了她方才挪到案头的文书堆,"晦气,都是些田契!"
"去那边柜子。"高个的刀鞘重重磕在书橱上,苏绾的后背贴着书橱,能清晰感觉到木板的震动。
她屏住呼吸,看着两道影子在柜前晃了晃——父亲当年的案子卷宗被她藏在最底层,用旧年的《农桑辑要》压着,封皮磨得发毛,正合"无人问津"的模样。
"奶奶的,这破地方连个值钱的都没有!"矮个踹了脚桌腿,桌角撞在苏绾藏身的书橱上,她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却死死咬着唇不发出半声。
两人骂骂咧咧退出门时,高个的油布包擦过门框,漏出几点油星子——是火油。
苏绾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扶着书橱站起身,掌心全是冷汗。
她摸出怀里的碎瓷片,月光下,"赵全"二字的暗记还在原处,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半分。
第二日辰时三刻,江州府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裴砚的玄色官服沾着晨露,腰间獬豸佩撞在桌角发出清响。
他扫了眼底下噤声的官员,将一叠文书"啪"地拍在案上:"昨夜西跨院有贼潜入,意图纵火毁卷。"他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李茂才,"苏典史,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苏绾上前一步,碎瓷片在掌心焐得温热。
她展开誊抄的回单,声音清亮:"十年前军粮押送回单,签押人'赵全'实为伪造。"她转向李茂才,"李参军可记得,当年兵部派来的监军王长庚,是个左撇子?"
厅中响起抽气声。
李茂才的手指死死抠着椅柄,指节泛白:"你...你有何证据?"
"证据在此。"苏绾取出昨夜做了暗记的原卷,"这是西跨院档案房的原档,'赵全'二字右下角有墨点。"她又摸出从青阳县调阅的王长庚旧押,"这是王监军在青阳县的批文,字迹左倾,与原卷截然不同。"
裴砚接过两份文书,目光在墨点与字迹间来回扫过,突然冷笑:"好个偷梁换柱。
李茂才,你私改军粮文书、勾结匪类毁证,该当何罪?"
李茂才"咚"地瘫坐在椅上,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在官服前襟。
他望着裴砚腰间的监察御史银章,张了张嘴却只吐出半声呜咽。
"来人。"裴砚甩袖指向堂下,"将李茂才押往御史台行辕。"
两名皂衣衙役上前时,李茂才突然扑向苏绾,被衙役反手按在地上。
他红着眼嘶吼:"你爹的案子...你以为查得清?
那卷宗里还有......"
"带下去。"裴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却在苏绾脸上多停了一瞬。
散厅时,苏绾站在廊下看衙役押着李茂才离去。
风卷着银杏叶打在她肩头,她摸了摸袖中未及交出的半块碎瓷——李茂才最后那半句"还有",让她后颈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苏典史。"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望着李茂才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獬豸佩,"今夜子时,去查封李茂才的书房。"他转身时,目光扫过她鬓角微乱的发丝,"带把刀。"
暮色漫上飞檐,苏绾望着裴砚离去的背影,将碎瓷片攥得更紧。
李茂才的书房里,究竟还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