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县署书斋时,苏绾正用镇纸压平昨夜未看完的漕运水程簿。
案角青瓷笔洗里的水泛着冷光,倒映出她微蹙的眉峰——自昨夜那封匿名信后,她几乎未合眼。
"苏典史,门房说清早就有个挑菜担子的老头塞了封信。"小丫鬟端着茶盏进来,袖角沾着晨露的湿气,"说是给查漕案的官儿,可等我追出去,人早没影了。"
苏绾放下笔,接过那封素色信封。
指尖刚触到封皮,便觉出异样——麻纸粗粝的纹路与昨夜那封如出一辙。
她迅速拆开,一张薄纸飘落,上写"漕船三十艘,皆为一人调度",字迹刻意扭曲,却在"艘"字末笔露出几分熟悉的顿笔。
更紧要的是,信中还夹着半张调令残页,朱红官印缺了半角,隐约能辨"兵部"二字。
茶盏在案上发出轻响。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喉间泛起腥甜——这与昨夜那封"周明远"署名的信,分明是同一人所送。
可父亲流放前被夺官,怎会用"致仕"自称?
更蹊跷的是,两封信出现的时机,恰在她开始查漕船空运案之后。
"把这盏茶换了。"她声线平稳,指尖却将信纸攥出褶皱,"再去库房取前三年的漕运底册,要带调令存根的。"
丫鬟应了一声退下,门帘掀起又落下,漏进一阵穿堂风。
苏绾望着残页上的官印,突然想起前日宴席上,沈知州侧室王夫人夹菜时说的话:"苏典史查账的架势,倒像当年苏侍郎查盐引案。"当时她只当是客套,此刻却如惊雷炸响——原来从那时起,便有人在暗处观察她的手段。
日头爬过廊角时,苏绾己在库房蹲了两个时辰。
竹编档案匣堆得比人高,她跪坐在草席上,将调令存根一张张摊开比对。
当第七个"赵"字落款的调令出现时,她的呼吸骤然一滞——这些调令的用印位置、墨色浓淡,竟与半张残页严丝合缝。
"赵廷章?"她对着存根上的署名低喃。
三年前致仕的前兵部尚书,如今在青阳县志里只留一句"归乡养老",可这些调令的日期,最远的竟在他致仕后半年。
廊下传来靴底叩砖的声响。
苏绾迅速将调令收进袖中,抬头便见沈知州的皂色官靴停在库房门口。"苏典史倒是勤勉。"沈知州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满地卷宗,"漕案查得如何了?"
"回大人,查到些眉目。"苏绾起身,指尖轻轻拂过袖中调令,"只是有件事想请教——前兵部尚书赵廷章大人,致仕后可曾过问过地方政务?"
沈知州的瞳孔微微收缩,执扇的手在身侧紧了紧。
他望着库房外摇晃的皂角树,忽然轻笑一声:"赵老尚书当年可是三朝元老,如今在老家种菊养鹤,哪还管这些俗事?"他转身要走,又似想起什么,"对了,州府新到的河工奏报在我案头,你午后去取。"
苏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喉间泛起冷意。
沈知州向来以"明哲保身"著称,可刚才那声轻笑里,分明藏着几分刻意的松弛。
她摸着袖中调令,忽然想起父亲手札里的一句话:"官场无巧合,所有'无意'都是'有意'。"
暮色染透飞檐时,苏绾站在县署后巷的槐树下。
晚风卷起几片枯叶,掠过她腰间新挂的协查使铜牌,发出细碎的轻响。
她望着书吏房窗纸上晃动的灯影,从袖中摸出那半张调令残页,对着渐暗的天色仔细辨认——在官印边缘,隐约有个极小的"忠"字刻痕。
"阿福。"她唤来跟了自己三年的书吏,"今夜子时,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把书吏房里前十年的漕运档案全搬去西跨院。"她压低声音,"记着,莫让任何人知道。"
阿福重重点头,转身时衣角扫落一片槐叶。
苏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调令。
残页上的朱红在暮色里泛着暗紫,像一滴凝固的血。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尾夜鸦。
苏绾将调令收进贴胸的暗袋,转身往自己的书斋走去。
月光爬上青瓦时,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子时三刻,西跨院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苏绾跪坐在草席上,面前堆着半人高的漕运档案,烛火在她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
阿福抱着最后一摞旧册进来时,她正对着第七本调令副本眯起眼——朱红官印边缘那个极小的"忠"字刻痕,与袖中残页分毫不差。
"阿福,取拓印纸。"她的声音压得极轻,指尖却因激动微微发颤。
三年前的调令存根上,赵廷章的署名笔锋苍劲,可致仕后的调令里,同样的名字却多了几分滞涩,像是被人攥着手腕写就。
阿福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半卷薄如蝉翼的竹纸。
苏绾将副本平铺在案上,用镇纸压好西角,又蘸了淡墨在拓刷上轻扫。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腕间,照见她因长期握笔而磨出的薄茧——这是她在县署当书吏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倒成了拓印的好帮手。
"典史,您看这个。"蹲在角落的小书吏突然压低声音。
他捧着一本霉味扑鼻的旧账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调令,"这册是十年前的,按理说早该归档,可夹在最底层。"
苏绾接过调令,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调令上的日期赫然是赵廷章致仕后第八个月,署名处的"赵廷章"三个字,末尾的"章"字拖得极长,像是笔锋被人猛地拽住。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不是代笔,是挣扎。
"收起来。"她将拓好的纸页小心卷进竹筒,"天一亮就送裴御史府上。"
阿福的喉结动了动:"裴御史...可靠么?"
"他查案只认证据。"苏绾将竹筒塞进阿福怀里,"若连监察御史都信不过,这漕案...不查也罢。"
后半夜的露水浸得青石板发凉。
苏绾站在廊下目送阿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时正撞进一片朦胧的晨光。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刚要回房,便见小丫鬟抱着个粗布包裹匆匆跑来:"苏典史,门房说有人在茶肆里嚼舌根,说您...说您越界管漕政。"
"具体怎么说的?"苏绾接过包裹,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茶饼——是沈知州晨间常喝的云雾茶。
"说女子本不该插手男官事务,您偏要抢着查漕船,定是有别的心思。"小丫鬟的脸涨得通红,"我还听见...说王夫人昨日差人往茶肆送了两坛酒。"
苏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拆开茶饼包装,里面滑出张字条,是沈知州的亲笔:"州府后堂,辰时三刻。"墨迹未干,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辰时三刻的州府后堂飘着雨前龙井的香气。
沈知州靠在酸枝木椅上,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茶盏:"苏典史,昨日有乡绅来递帖子,说女子查漕政坏了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苏绾垂眸盯着案上的茶沫,"若规矩护着贪腐,自然要改。"
沈知州的茶盏顿在半空。
他望着苏绾腰间的协查使铜牌,忽然笑了:"你倒像当年苏侍郎,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他推过案上的密报,"昨夜有人往王夫人院里送了个锦盒,你且看看。"
密报上画着个缠枝莲纹的锦盒,盒底压着半枚碎玉——正是王世昌前日在码头丢失的随身玉佩。
苏绾的指尖在密报上轻轻一叩:"王夫人急了。"
"急的岂止是她。"沈知州端起茶盏抿了口,"赵府的信到了。"
信是用洒金笺写的,边角泛着旧黄,带着股淡淡的菊香。
苏绾展开信纸,"老夫年迈,所言皆为他人代笔"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孩童初学,但落款的"赵廷章"三字却力透纸背,笔锋里藏着股狠劲。
"这是求救。"她将信纸按在案上,"也是警告——有人用他的手写信,却藏不住他的笔。"
沈知州的瞳孔微微收缩:"你可知赵府如今在何处?"
"宁州郊外。"苏绾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十年前赵老尚书致仕时,我父亲曾去送过他。
他说要在院子里种满菊花,等来年菊花开了,要酿一坛'九秋香'。"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沈知州耳里却重若千钧。
他望着苏绾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昨日库房里那满地卷宗——这个女子,从不是来查漕案的,她是来掀盖子的。
"明日卯时,西城门有去宁州的官车。"沈知州将茶盏重重一放,"你...最好带两个护卫。"
苏绾低头将信收进袖中。
雨丝顺着屋檐落进她领间,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想起父亲手札里的最后一句话:"要查,便查到根上。"
此刻的宁州郊外,赵府的朱漆大门该落满灰尘了吧?
她摸着袖中那封带着菊香的信,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盖子底下,藏着的可不止是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