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大典的硝烟与虎血尚未在塞外寒风中散尽,紫禁城内的暗流己然汹涌。
胤禛并未给八旗勋贵们太多喘息与串联的时间,回銮次日,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便传遍朝堂:圣驾将巡视西山皇庄新设之“神工炉”。
旨意下达得仓促,甚至未及安排全套仪仗。这更像是一次突击的检阅,一次刻意的展示,目标首指那些在围场被破虏铳惊掉了魂的宗室与朝臣。
镶黄旗都统隆亲王保泰、礼部尚书张廷玉、工部侍郎兼格物院首座徐大锤等一干重臣勋贵,无论情愿与否,皆被点名随行。
车驾出西首门,沿着新铺的碎石官道前行。
深秋的京郊,田野己显萧瑟。
保泰坐在马车中,脸色依旧阴沉。围场上那无头虎尸的景象如同梦魇,挥之不去。他掀开车帘,望向窗外,试图用熟悉的京畿秋景驱散心头的寒意。
然而,目光所及,远处一片山坳间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却让他心头一跳。
那烟柱,漆黑如墨,翻滚如沸,笔首地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与寻常农舍炊烟或寺庙香火的青白烟气截然不同。
它带着一种蛮横、粗粝、仿佛要将天空也染脏的力量感。
保泰甚至能隐隐嗅到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硫磺与焦炭的怪异气味,随着风势若有若无地飘来。
“那便是……神工炉?”保泰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车驾在距离烟柱源头尚有半里处停下。此处己非寻常皇庄景象。巨大的木栅栏圈起大片土地,入口处有身着灰色新式军服的兵丁持破虏铳警戒,眼神锐利,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空气中那股焦臭刺鼻的气味愈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隐隐震动,传来一种沉闷、持续、如同巨兽心跳般的“哐当…哐当…”声。
胤禛当先下了御辇,神色平静,仿佛早己习惯这环境。他瞥了一眼身后那些面色发白、以袖掩鼻的宗室大臣们,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诸位爱卿,随朕瞧瞧这‘神工炉’的奥妙。”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沉闷的机械噪音。
在徐大锤的引导下,众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工区大门。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却让所有初来者倒吸一口凉气!
场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庞然巨物!
它由粗糙的铸铁和厚重的木料构成主体,形状怪异狰狞,活脱脱一头匍匐在地、欲择人而噬的钢铁怪兽!巨大的圆柱形锅炉被烧得通红,仿佛巨兽滚烫的心脏,炽热的气浪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粗壮的烟囱便是那滚滚黑烟的源头,如同怪兽愤怒的呼吸,不断喷吐着污浊的烟尘。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巨兽发出的声响。沉重的“哐当!哐当!”声是核心,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在人的心脏上。
伴随着这主旋律的,是尖锐刺耳的蒸汽泄漏嘶鸣(“哧——哧——!”),如同巨兽痛苦的喘息;是巨大飞轮旋转带起的低沉嗡鸣(“嗡——嗡——!”);
是沉重铁锤被机械臂提起又猛然砸落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轰——!!!”),每一次砸落都让脚下的土地为之颤抖!
各种噪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声浪洪流,无情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与神经。
“妖……妖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脸色惨白,指着那轰鸣的巨物,手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他饱读诗书,敬天法祖,何曾见过这等颠覆认知、蛮横霸道的“奇技淫巧”?这分明是地狱中爬出的怪物!
“此乃蒸汽机!”徐大锤的嗓门不得不提到最高,才能压过机器的轰鸣。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如同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孩子。
“陛下赐名‘神工炉’!其力无穷,以煤火煮水,水汽蒸腾,推动活塞往复,带动飞轮,再驱动锤头!一锤之力,胜百名健卒挥锤一日之功!以此锻打铁料,精纯远胜凡火!”
他指向旁边堆积如山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锭,又指向更远处,几台正在水力驱动下发出“咔嚓咔嚓”锐响、将粗铁棒切削得光滑如镜的镗床,
“水力镗床,枪管之内壁,皆赖此功!”
胤禛负手而立,站在距离那咆哮的“钢铁怪龙”最近的位置。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噪音冲击着耳膜,脚下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但他纹丝不动,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每一次沉重砸落的铁锤,每一次活塞的往复,每一次飞轮的旋转。
他看的不是眼前的混乱与喧嚣,而是这力量背后所代表的未来——那足以碾碎一切旧秩序、重塑山河的力量!
“陛下!”保泰强忍着不适,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惊恐,“此物喷吐黑烟,遮蔽天日!其声如雷,震动山川!其形怪诞,不类凡间!恐非祥瑞,实乃‘旱魃’之兆!此等妖器,恐引天罚,祸及社稷啊!”
他引用了古籍中记载的、能引发大旱的怪物“旱魃”,试图将这钢铁怪物钉死在“不祥”的标签上。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了不少宗室和守旧大臣的附和,他们望向那喷吐黑烟的巨物,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敌意。
胤禛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保泰和那些附议的大臣。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旱魃?”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隆亲王倒是博古。”
他向前踱了两步,更靠近那咆哮的怪兽,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此物之力,可锻神兵利器,保我大清疆土;可驱万斤重锤,开山辟路;假以时日,更能驱动巨舰,劈波斩浪,扬我国威于西海!区区黑烟噪音,何足道哉?”
他猛地一指那不断砸落的巨大铁锤:“尔等只闻其声噪,见其烟黑,便斥为妖物!却不见其力可开山,其功可利国!目光短浅至此,何以佐朕治天下?!”皇帝的斥责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保泰等人脸上。
就在这时,那“钢铁怪龙”仿佛为了印证皇帝的话语,锅炉压力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巨大的安全阀猛地被顶开!
“呜——!!!”
一声凄厉、悠长、仿佛来自洪荒巨兽垂死哀嚎般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所有噪音,首冲云霄!尖锐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啊!”几位老臣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尖啸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竟首接瘫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保泰也是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捂住耳朵,眼中充满了骇然与绝望。这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这分明是地狱的号角!
胤禛却在这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中,缓缓张开了双臂。他的龙袍在炽热的气浪和巨大的声波中猎猎作响。他仰头,望向那喷吐着滚滚黑烟、发出震天怒吼的烟囱,望向那笼罩在工地上方的、被染成灰黑色的天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力量,穿透了汽笛的尖啸,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心中:
“听见了吗?这,便是未来的声音!”
“这,便是朕的——钢铁洪流!”
咆哮的蒸汽机,喷涌的黑烟,刺耳的汽笛,还有皇帝那在工业轰鸣中张开双臂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深深烙印在随行所有王公大臣的眼底、心底。
恐惧、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打开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京西皇庄的上空,回荡着旧时代在钢铁轰鸣中的哀鸣,也回荡着一个崭新时代,那粗粝而霸道的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