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吕渊感觉自己如同一片残破的落叶,在无尽的虚空混沌中沉浮、旋转、下坠。意识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成无数碎片,尖锐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末梢。时而如坠万丈冰窟,骨髓都被冻结;时而又如被投入熔炉烈火,皮肉筋骨都在哀嚎。
在这片意识的深渊里,无数混乱的光影如同破碎的琉璃,猛烈地炸裂、扭曲、旋转,发出无声的尖啸:
…风雪呼号的北疆军营,旌旗猎猎。那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吕布,缓缓转过身,投来的眼神漠然如冰,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兵器…
…晋阳城楼,星河璀璨如瀑。少女李婉的青丝在夜风中拂过冰冷的戟杆,她的声音清澈如山泉,带着无比的认真:“愿君戟锋所指,非为杀戮,而为止戈…”
…黄河浊浪排空,如同愤怒的黄色巨龙。那根裹挟着毁灭力量的巨大房梁,在浑浊的水幕中越来越大,狠狠撞来!冰冷刺骨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孟津渡口,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眼神空洞绝望,如同行尸走肉。角落里,那易子而食的惨绝人寰的画面,如同淬毒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灵魂…
…吕布辕门射戟,三百步外箭断旗索的英姿,引来诸将一片谀词如潮。而父亲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自负与漠然…
…还有…还有什么?更深处,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黑暗中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混乱痛苦的漩涡中,一些截然不同、光怪陆离、却又异常清晰的景象,如同决堤的滔天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意识中摇摇欲坠的最后堤坝!
…明亮的、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宽敞房间,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斑驳的光影。一排排整齐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散发着油墨与纸张的独特气味。一个穿着样式奇特的短袖衣衫、头发剪得很短的年轻人(那是“我”?),正伏在宽大的案几前,手指在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扁平“石板”上快速敲击着…
…那发光的“石板”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古老的文字和绘制精细的地图,标题刺目:“东汉末年,群雄逐鹿…董卓乱政…十八路诸侯讨董…” 鼠标滚动,文字继续显现:“…虎牢关前,吕布连斩数将,威震群雄…刘关张三英合力战吕布…下邳城破…白门楼…”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明显现代口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旁白,在他耳边清晰地回荡:“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骁勇绝伦,冠绝当世,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之称…然其性反复,寡谋而轻去就,刚愎自用…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于下邳白门楼,为曹操所擒,缢杀…一代飞将,就此陨落…”
白门楼!缢杀!
吕布!父亲!白门楼!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信息量,狠狠地、反复地烫在吕渊灵魂的最深处!巨大的荒谬感与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不——!!!”意识深处,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属于“林渊”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歇斯底里的嘶吼!这嘶吼引来了更猛烈的洪流!
更多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带着历史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赤兔马悲鸣着在泥泞中倒地,曾经睥睨天下的神驹眼中失去了光彩…
…残破的下邳城头,白门楼在硝烟中显得格外刺眼。吕布被粗大的绳索紧紧捆缚,曾经伟岸的身躯显得狼狈而虚弱。他被一群甲士粗暴地推搡着,登上那象征终结的城楼…
…城楼下,一个面色阴鸷、目光锐利如鹰隼的枭雄(曹操!是他!)端坐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掌控生死的残酷笑意。他缓缓地、不带一丝感情地挥了挥手…
…粗粝的麻绳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套上了吕布的脖颈!他奋力挣扎着,眼中爆发出最后的不甘与桀骜,口中似乎在怒吼着什么…绳索猛地收紧!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清晰的断裂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最终,所有的力量与光芒都消失了,头颅无力地垂下…那双曾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城楼下,是无数冷漠、嘲弄、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的目光…
…白门楼…那根悬挂着父亲尸身的冰冷横梁…在吕渊的梦境中不断放大、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巨大的、滴血的钟摆,带着死亡的阴影,在他灵魂深处来回晃动…晃动着绝望与宿命的嘲讽…
“呃…噗——!”
现实中的吕渊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大口乌黑粘稠、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湿了被褥,也染红了榻边李婉素色的裙角!
“渊儿!” “阿兄!” 李乾和李婉的惊呼同时响起,带着极度的惊恐!军医慌忙扑上前,银针如雨点般落下,试图稳住他濒临崩溃的生命体征。
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如同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记忆融合的闸门!两股截然不同的人生洪流——作为现代历史系学生“林渊”二十余年的全部记忆、学识、情感,与作为吕布之子、李乾弟子“吕渊”十六年浸染着血与火的成长经历——如同两条被激怒的孽龙,在他破碎混沌的识海中疯狂地碰撞、撕咬、吞噬、融合!
大学明亮的阶梯教室…教授严谨而富有穿透力的历史推演…图书馆泛黄古籍散发的独特气味…网络上关于三国人物功过是非的激烈争论…与眼前这真实的、充满血腥硝烟、粗粝残酷的世界…吕布那冰冷漠然却又无比真实的背影…李乾严厉苛责下深藏的关切…李婉含泪眼眸中清澈的信任与情愫…黄河浊浪毁灭性的力量…巨木撞击骨骼碎裂的剧痛…还有那根在历史尘埃中晃动不休的白门楼缢索…
“我是谁?林渊?吕渊?”两个灵魂在剧烈的痛苦中发出终极的诘问,争夺着这具身体的主导权。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最终,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深渊中,所有的光影、声音、撕裂感都如同退潮般汇聚,沉淀成一点冰冷刺骨、却无比清晰的明悟:
我是吕渊!吕布的亲子!李乾的弟子!李婉的…阿兄!
但我亦是知晓冰冷历史轨迹的觉醒者!
父亲…那被后世称为“三姓家奴”的飞将…最终会走向那耻辱的白门楼,被缢杀悬尸!
而我…正身处这乱世漩涡的最中心!这具身体承载的,是注定走向悲剧的血脉!
就在吕渊的意识在剧烈的动荡与融合中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军帐那厚重的门帘,被一只粗粝的手猛地掀开。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寒风灌入。一名身披吕布亲兵标识蓑衣的军士,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看都没看榻上生死未卜、刚刚经历灵魂剧变的吕渊,目光冰冷地扫过焦急万分的李乾、泪痕未干的李婉以及在地的严氏,径首走到案几旁,“啪”的一声,将一个精致小巧的青瓷药瓶放在案上。动作机械,毫无敬意。
“奉温侯命,”亲兵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一道无关紧要的公文,“赐上品金疮药一瓶。温侯军务繁忙,无暇亲临探视。” 说完,不等任何人回应,他干脆利落地转身,身影消失在帐外茫茫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案几上,那瓶精致的青瓷小瓶,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泛着幽冷而疏离的光泽。瓶身上细腻的釉彩,与帐内弥漫的浓郁苦涩药味、铜盆里触目惊心的血水布巾、李婉手中紧攥的《楚辞》竹简上沾染的血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形成了一种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比。这瓶药,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道冰冷的符咒,宣示着父子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一首强撑着精神、跪坐在榻边为儿子低声诵经祈福的严氏,在看到那瓶药出现的瞬间,仿佛最后支撑她的支柱轰然倒塌。她看着那精致却冰冷的药瓶,又看看榻上气息奄奄、面如金纸的爱子,再想想丈夫那比寒风更冷的“军务繁忙”,积压了半生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火山般爆发。她身体剧烈一晃,彻底在地,失声痛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哑的哭喊声在压抑的军帐内回荡,字字泣血:
“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你那狠心的爹啊…我的渊儿…”
李婉紧紧抱住崩溃的严母,泪水也再次汹涌而出。她看向那瓶药,又看向榻上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吕渊,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李乾则死死盯着那瓶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这个铁打的汉子也彻底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