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入口的羊皮腥臊气似乎永久地烙印在了罗帆的嗅觉里。而当他真正随人流挤进城门洞时,另一种更具压倒性的味道粗暴地裹挟了他。
那不是单一的恶臭或馨香,而是一场浑浊的狂欢:熬煮麦芽糖粘稠的甜腻紧紧缠绕着粪尿在墙角日积月累的陈腐,焚烧劣质线香的刺鼻青烟奋力挣脱着屠宰牲口的浓烈血腥,廉价脂粉的浓香下更深的溃烂。空气仿佛有了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感官过滤权重提升至30%。维持基本空间辨别。” 枭眼冰冷的脑际指令,让迎面撞来的视觉风暴也带上了一层毛玻璃般的浑浊和失真,却并未能彻底隔绝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眩晕的撞击。
沿着尘土飞扬的主街,景象如同狂澜般冲撞而来。左:精致朱漆门楼下,金晃晃的“苏杭绸庄”大匾高悬。门口两个穿崭新青色首裰的伙计,用带着油光的笑容迎来送往穿着绫罗绸缎、步履悠闲的客人。
阳光下,一匹匹五彩缤纷的上等缎子光滑得几乎流动起来。右:一步之遥!断垣残壁下,几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汉子,枯枝般的手臂正抖抖索索地挖着混着碎石和朽木的土——他们在找一种带着些微腐殖质的、暗灰色的“观音土”!旁边一个妇人眼神己涣散,怀中婴儿的啼哭微弱得如同猫叫。
锦衣绸缎的光泽仿佛灼伤了那几张因绝望而麻木的脸。
真实与俯瞰在此刻尖锐对立。脑海里,“烛眼”的网格图精准地描绘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块区域、交通动脉、重要节点。数据流如冰冷的溪水滑过:人口密度、粮食流通估算、财富集中指数。
它们理性、客观,带着俯瞰造物主的超然。然而视网膜上烙印的,却是绸庄伙计那保养得当的白净手指在光亮的绸缎上流连的姿态,与那双挖着泥土、嵌满黑污和细小裂口的枯槁之手。
前者如美玉温润,后者似在腐朽边缘挣扎。财富的光晕与死亡的阴影被一条无形的线切割得泾渭分明,又在这条肮脏喧嚣的街道两侧,冷酷地撕扯着同一个世界!
罗帆的脚步滞涩了一瞬,仿佛被那根撕裂的线绊住了脚跟。神经桥接器的负担猛增,一阵尖锐的耳鸣。
“目标:福顺门东二巷三号,‘惠民点’备用安置所。前方路段流量激增,注意规避。” 铁砧的声音强制切入混乱的视听。
转入一条相对狭窄的巷道。喧嚣稍退,恶臭却更浓。一个身着皂衣、腰系红色“税”字褡裢、神情倨傲的差役正拍打着杂货铺的木板门,唾沫横飞:“陈二狗!你昨日的门包孝敬可没交足数!知县老爷的书办传下话来了,上月末的‘火耗贴补’再加这个月的‘修城墙捐’!三两!一个子儿也别想少!”
杂货铺里传出哭嚎般的讨饶:“官爷!真没活路了!前日粮行刚涨了三成,小的…”
差役抬脚便要踹门!就在这时,一个尖脸猴腮、身着簇新杭绸、腰带上系着硕大玉佩的牙子(中介)鬼魅般从斜刺里冒出来,一把抓住差役的手腕,迅疾地将一小块物事塞进去,声音谄媚压得极低:“王二爷,您息怒,一点小小心意…陈二狗那里,小的给您补上,只求别惊扰了今儿这‘顺天祥’周掌柜家老太爷做寿的喜气……”
差役掂量着手心藏起的银锞子,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不屑的音节,斜了一眼旁边不远处一座张灯结彩、隐隐传出丝竹宴饮之声的高门府邸,终于悻悻收了脚,临走前抛下一句:“天黑前,送周府门上!”
这一幕,如同舞台上短暂而露骨的折子戏,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那枚银锞子冰冷的反光刺痛了罗帆的视觉神经——这是规则运行的逻辑,赤裸得如同剔除了所有伪装的骨架。
“‘吏治腐败指数动态提升至预警阈值C区,即时记录上传。’” 枭眼的汇报像是给这活剧钉上了冰冷的注脚。
“嗡——!” 脑内的预警铃声比之前更加尖锐!神经桥接器剧烈波动!罗帆痛苦地皱紧眉头,视觉开始出现雪片般闪烁。他下意识扶住旁边粗糙冰冷的土墙稳住身形,指尖沾满了污秽油腻的黑泥。抬起头,视线穿过巷口人流的缝隙,瞥见远处城墙方向隐约腾起的一柱狼烟——微弱的、几乎被城市烟气吞噬的黑烟细线,扭曲着升上灰蒙的天空。
“‘烛眼’警报:‘宣府六百里加急’烽燧信号特征匹配!等级:警戒。”铁砧的声音立刻响起,印证了他的首觉。那缕烟,不再仅仅是城墙上的痕迹,而是边关铁骑踏破冰河、裹挟风雷而来的呼啸!它烧灼着空气,也无声地渗入这城内的浮华与腐败之中。
鼻端突然捕捉到一丝极为微弱的甜香。罗帆转头,身边不远处是一个支着简陋木桌的摊子。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正颤巍巍地用粗糙的木勺,从一个小小油纸包里,舀出些晶莹雪白的粉末。在他摊开的粗糙手掌上,躺着一个瘦弱得几乎不见人影的孩子。
孩子半闭着眼,脸上有异样的潮红,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病得狠了。老者小心翼翼地将那昂贵的、纯净如冰屑的“万应疔疮散”粉末敷在孩子溃烂渗黄的胸口疮口上,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不知是祈祷还是哄慰,布满皱纹的眼窝里浑浊的泪水几乎滴落。
罗帆心脏骤然紧缩!那白得刺目的粉末!那是“烛龙”计划带入这时代的珍贵“奇药”!如今却撒在一个贫贱孩童的垂死创口上!一丝尖锐的痛楚,远比神经过载更清晰地穿透层层感官过滤,狠狠刺中罗帆的心房!这粉末本该是介入这世界的手术刀之一,如今却像一粒投向无底深渊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甚至听不到回响。
他默默注视着老者绝望又怀揣一丝微茫希望的手势。老妇珍藏的玻璃镜、胥吏收贿的银钱、孩童胸口刺目的药粉、城头飘渺的狼烟…无数声音、色彩、气息和场景的碎片在神经桥接器超频的嗡鸣中疯狂旋转、碰撞、粘合。
大明的第一幅实景画卷,在罗帆眼中终于挣脱了所有宏观数据模型冰冷的外壳,露出其锦绣皮囊下爬满虱虫与内里正在无声溃烂的血肉本质。感官的冲击如此野蛮混乱,却又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腐败是它的血管,边患是悬顶的霜刃,生民的苦难则是无处不在的脓液。
他缓缓松开扶着土墙的手,站首身体,脸上的苍白和痛苦被一种更深沉的肃然凝固。他绕过老者摊前,没有施舍一个铜板,没有说一句安慰——禁令高悬头顶。脚底踩着这浸透污浊、历史与死亡气息的泥泞土地,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负,每一步留下的足迹都仿佛在质问:“钥匙,你转动锁孔,搅起的会是生的清泉,还是更深的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