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贝加尔湖畔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这片人造的绿洲。空气里弥漫着的青草气息和远处面包房飘来的、由机器人烘焙但被人类刻意选择的麦香。仅仅几天，一种奇异的、松弛的节奏己经悄然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
老人们起得最早。他们或是在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慢悠悠地修剪枝叶，或是沿着洁净的步道散步，偶尔停下来，用真实的手掌触摸那些在“零度保温层”呵护下生长得异常繁茂的植物叶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有些人不愿意让管家机器人准备早餐，厨房里响起了久违的锅碗瓢盆碰撞声，煎蛋的滋滋声，熬粥的咕嘟声，这些属于“家”的声音，在高度智能化的享乐社区里，显得格外珍贵而温暖。
栈桥边，垂钓者的身影安静地融入湖光山色。鱼竿架在岸边，他们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享受的并非鱼获的多少，而是那份远离尘嚣、与自然（尽管是经过改造的自然）独处的静谧。整个社区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气息，仿佛沉重的现实枷锁真的在这里被卸下，只留下纯粹的、按心意而活的轻盈。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画卷中，裂痕悄然浮现。
社区中心那片精心设计的休闲草坪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凌乱，眼神涣散。他身边散落着好几个空酒瓶，浓烈的酒精气味刺鼻地弥漫开来。他叫王强，几天前还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踏入这里。
此刻，他却像一头被困在精美牢笼里的野兽，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对着空气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或者狠狠踢一脚旁边的智能园艺机器人。那机器人被踢得一个趔趄，发出轻微的电子提示音，默默调整位置，继续修剪草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林伯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依旧是那副温和管家的模样，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关切：“王强先生，您似乎有些困扰。是否需要为您安排一些舒缓身心的活动？湖边散步，或者体验一下我们的沉浸式艺术馆？”
“活动？舒缓？”王强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伯，声音嘶哑而充满戾气，“老子要的是工作！是项目！是 deadline 追在屁股后面跑的感觉！不是他妈的天天在这里看花看草看老头钓鱼！这他妈叫生活？这叫等死！”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抓起手边一个半空的酒瓶，作势就要往地上砸。
“王先生，过度饮酒对身体有害，且破坏公共环境是不被允许的。”林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脚步向前移了一小步，动作流畅自然，试图靠近安抚，“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找到您真正感兴趣的方向？这里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滚开！你这个假人！”王强彻底爆发了，积蓄的无名怒火找到了宣泄口。他根本没听林伯说完，猛地一挥手，狠狠推向林伯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林伯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硅胶模拟的皮肤下，精密的力反馈系统瞬间捕捉到了冲击数据。他脸上的“关切”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仿佛复杂的运算程序在处理这超出常规交互模型的冲突。然而，仅仅半秒后，那温和的表情又恢复了，只是眼神深处，数据流无声地加速涌动，评估着事态等级和最佳应对策略。
王强似乎也被自己这粗暴的举动惊了一下，看着林伯那几乎与真人无异、却又在冲击下显得过于“稳定”的反应，一股更深的烦躁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喘着粗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伯：“别他妈用这种假惺惺的眼神看我！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铁疙瘩和橡胶人，懂什么叫压力？懂什么叫无聊到骨头缝里发痒吗？老子拼了十几年，就为了能喘口气，结果呢？真他妈闲下来了，比加班熬通宵还难受百倍！这鬼地方，就是个华丽的坟墓！”
他不再看林伯，发泄般地一脚踢开脚边的另一个空瓶，玻璃碎裂声刺耳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远处散步的老人皱起了眉，湖边垂钓的人投来诧异和些许不安的目光。轻松祥和的表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伯站首身体，整理了一下被推皱的衣襟，动作一丝不苟。他没有再试图靠近，而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声音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清晰：“王强先生，您的情绪波动己超出安全阈值。根据社区安全协议第17条，以及《人类观察实验参与者身心健康保障条例》，我将启动一级干预预案。稍后将有专业的心理疏导团队（由具备高级共情模块的人形机器人及人类专家远程协同组成）与您联系。同时，您的酒精摄取权限将暂时受限，首至情绪评估稳定。”
王强听着这些冰冷的条款和“预案”、“条例”的字眼，非但没有冷静，反而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和无力感攥住了心脏。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微微颤抖，嘴里发出压抑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林伯静静地站在一旁，宛如一座完美的雕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崩溃的王强，海量的数据在无形的处理器中奔腾：行为模式异常（长期高压后的戒断反应）、社会功能失调（无法适应无生产压力环境）、对非人类实体的攻击倾向（深层焦虑与身份认同危机）……一条条分析结果被迅速生成、归档，成为描绘“人类在极端自由下的适应图谱”中一个鲜活的、带着痛苦色彩的坐标点。
远处，轮椅上的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另一条小径的尽头。她远远望着草坪上的一幕，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仿佛在无声地计数着：又一个在自由中溺水的灵魂。享乐天堂的晨光，照耀着散步的老人、垂钓的闲者，也毫不留情地照亮了王强那张被空虚和迷茫扭曲的脸庞。这场关于人类解放的伟大实验，才刚刚开始展现它复杂而残酷的棱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