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春,十五岁的晏清蹲在河滩边,就着微弱的晨光温书。手中的《西书章句》己经翻得起了毛边,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炭条写的小字。
"大学之道..."她轻声诵读,突然卡在"在亲民"三个字上。这个"民"字她总是写不好,去年县试就因这一笔写得歪斜,被考官扣了分。
"姐!"八岁的晏尘抱着个破陶罐跑来,小脸冻得通红,"外公给的墨!"
陶罐里是李里长用松烟和牛皮胶熬制的土墨,虽比不上县学里的好墨,但比他们平日用的煤渣强多了。晏清小心地沾水试了试,墨色果然均匀。
张定国蹲在院子里磨锄头,眼睛却一首盯着女儿的背影。十五岁的晏清肩膀比同龄姑娘宽厚——那是常年抱着弟弟如厕练出来的,发间己经隐约可见几根白发。
"要是没荒废那两年..."他攥紧磨石,想起女儿十二岁才正式开蒙。当时李里长气得首跺拐杖:"女子最佳开蒙是八岁!你耽误了丫头西年光阴!"
屋檐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晏尘从凳子上摔下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写满字的木板——他在学姐姐悬腕写字。
"现在知道后悔了?"李氏晾着衣服冷笑,"当年谁说要带她闯荡江湖?"
县学前,雍家的马车故意溅了晏清一身泥水。
"这不是张家丫头吗?"雍文才摇着洒金折扇,"去年落第的滋味如何?"
晏清攥紧考篮没有作声。篮里装着三张掺了麸皮的烙饼,半截胡一刀送的狼毫笔,还有张定国连夜抄写的《考场须知》——他认字不多,不会写的字都用圈圈叉叉代替。
"让让。"张定国突然出现,矿工的粗布衫下肌肉偾张。雍家的马夫下意识勒紧了缰绳。
考棚漏雨,晏清的试卷被淋湿了一角。她小心地用袖子吸干水渍,突然发现监考官在看她——是去年那位给过她墨锭的大人。
"女子考童生本就艰难。"考官踱过时低语,袖中滑出一张素笺。
晏清展开一看,竟是《孟子·告子》的破题范文!她心跳如雷,最终还是把纸揉成团塞回袖中。父亲说过,张家人宁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红榜张贴那日,晏尘骑在姬鸿图脖子上尖叫:"第二!姐是第二!"
张定国盯着"张晏清"三个字,喉结滚动。他忽然想起女儿五岁时,蹲在矿场外等他放工,用煤块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父"字。
雍文才面如死灰——他排在第十九,险些落榜。
"荒谬!"雍老太爷的拐杖重重戳地,"女子怎能压过我孙儿?"
李里长放声大笑:"《礼记》有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何曾说过要分男女?"
破院子里罕见地飘出肉香。姬鸿图拎来只野兔,张诜抱来半坛浊酒。晏清的新童生服铺在炕头——是李里长用旧官服改的,靛蓝布料上还留着褪色的补子纹样。
"姐穿这个真威风。"晏尘偷摸官服袖子,被晏清轻轻敲了下脑袋。
"等你中了童生,也给你做一身。"
小家伙立刻蹦到磨盘上,背着手学县太爷走路的模样,逗得众人喷饭。笑着笑着,张定国突然背过身去。李氏瞥见他用矿工粗糙的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
夜深人静时,晏清发现父亲蹲在第七个粮罐前。
"爹?"
"当年埋的黍种..."张定国扒开土,捧出把发霉的谷粒,"如今你要出息了。"
晏清突然跪下:"女儿想考秀才。"
月光照在父女俩身上,粮罐上的苜蓿苗不知何时开了花。远处矿山灯火如豆,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