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刀临走那夜,三十三个兄弟聚在河滩地上。
"这点钱拿着。"姬鸿图把铁匠铺三个月收入拍在胡一刀手里,"南边瘴气重,记得买药。"
张诜塞来一双新纳的千层底:"我婆娘熬了三宿做的。"
张定国没说话,只递过个油布包。胡一刀解开一看——是把崭新的短刀,刀柄缠着红绳,正是当年他们结拜时用的那种。
"二哥..."
"滚吧。"张定国踹了他一脚,"等风头过了,老子去扬州找你喝酒。"
胡一刀瘸着腿消失在夜色里,像只受伤的野猫。晏尘趴在窗台上看,突然问:"大姐,二十八叔还会回来吗?"
晏清正在补衣裳,头也不抬:"会,等你考上秀才那天。"
拓跋虎堵在路口时,张定国正带着兄弟们运石料。
"张老大!"这地痞一脚踩在独轮车上,"从我家门口过,得交养路钱!"
张定国看了眼被压出浅痕的土路——这路是前朝修的,拓家不过住在路边。
"多少?"
"一天三文!"
姬鸿图当场就要抡铁锤,被张定国拦住。他摸出九文钱拍在地上:"三天的。"
拓跋虎愣了,他本以为会打起来。
当夜,拓家柴垛莫名起火。有人看见个瘸腿身影翻墙而出,但追到河边就没了踪迹。
梁家宅院的气派让张定国恍如隔世。岳母梁氏的大哥梁全善端坐太师椅上,左腿空荡荡的裤管下露出截铁钩。
"听说你会算账?"这独腿将军翻着账本,"明日去矿山管库房,月钱二两。"
李氏激动得首掐丈夫胳膊。二两银子!够全家吃半年!
梁全善突然盯住晏尘:"这小崽子机灵,留下跟我孙子读书。"
当夜,张定国蹲在梁家马厩旁(梁家客房留给亲戚住了),听着远处传来的读书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晏尘的童音在一众梁家子弟中格外清亮。
好景不过两月。
那日张定国正在核对矿工名册,忽听外面炸了锅。他冲出去时,只见梁全善的铁钩插在个少年矿工胸口,而那少年的镐头正嵌在这位舅老爷的天灵盖上。
"欠...三个月工钱..."少年咽气前还在笑。
梁家顿时大乱。几个堂兄弟连夜瓜分矿山,岳母梁氏只分到五两烧埋银。张定国沉默地收拾包袱,临走时偷了本《论语》塞进怀里——那是晏尘天天偷看的书。
"都低头!"
黑暗的矿洞里,监工的鞭子抽得空气啪啪响。张定国蜷缩着身子往前爬,怀里那本《论语》硌得胸口生疼。
"二哥,"身后的张诜突然小声问,"你儿子真能读书?"
"能!"煤灰迷了眼,张定国擦出来的却是泪,"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他!"
放工时分,晏尘蹲在矿场外的大树下,用树枝在地上默写"学而时习之"。见父亲出来,小家伙飞奔过去,却被拓跋虎的儿子故意绊倒。
"哟,小秀才摔啦?"
晏尘爬起来,突然背起小手:"《论语》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懂吗?"
那孩子傻了。矿工们哄然大笑。
李里长拄着拐杖出现在矿场那日,张定国刚领了半月工钱。
"尘哥儿我带走。"老里长劈手夺过钱袋,"这些够他半年束脩。"
"岳父!家里..."
"家里个屁!"老头一拐杖抽在他腿上,"你想让外孙跟你一样钻矿洞?"
当晚,晏尘住进了李里长家的厢房。油灯下,老先生指着墙上的《九州舆地图》:"这是宁州,这是甘州...胡一刀就在这儿。"
小家伙突然问:"外公,我能考到扬州当官吗?"
"能。"李里长摸出戒尺,"先把《千字文》抄十遍。"
从此每天寅时,张定国家的破院子就亮起灯。
晏清负责磨墨,晏疏负责镇纸,晏尘则大声诵读:"子曰:'学而不思则罔...'"
路过的矿工们常驻足听一会儿。有天下工,张定国发现门口堆着些东西——一包红糖,半刀宣纸,甚至还有块难得的墨锭。
姬鸿图蹲在墙角嘿嘿笑:"给我未来秀才侄子的。"
远处,拓跋虎朝这边啐了一口,却不敢靠近。据说前几日他家水井被人扔了死老鼠,井台上用煤块写着"君子报仇"西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