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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才中学体育组办公室的门，被王砚用指关节叩响时，发出的声音比三个月前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进。”赵建国那沙哑中带着惯常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王砚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的气味依旧浑浊，赵建国也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端着搪瓷缸，只是报纸换成了份油腻腻的食堂菜单。他抬眼瞥见王砚，眉头习惯性地拧起，厚厚的镜片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对上次“老轴承厂”那场意外的胜利残留的震惊，但更多的，依旧是根深蒂固的怀疑和“麻烦来了”的厌烦。
“赵老师。”王砚站定，声音平稳。
“又是你？”赵建国放下菜单，语气不善，“不是说了让你们自己瞎折腾吗？又跑来干嘛？惹事了？”
“没惹事。”王砚无视对方话语里的刺，“县里冬季中学生篮球赛，快开始报名了。我们需要报名表。”
“报名表？”赵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嗤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王砚，你是不是赢了一场野球赛，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那是县里正儿八经的比赛！有赛程，有裁判，有记录台！去的都是县一中、三中、体校附中那些正牌校队！你们去干嘛？给人当沙包刷分？还不够丢人的！”
他拿起搪瓷缸灌了一大口浓茶，试图浇灭心头那股因上次意外而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微弱波澜：“老老实实待在学校练练你们的野球得了！别出去给我、给学校丢人现眼！”
王砚静静地听着赵建国的咆哮，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等对方发泄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赵建国粗重的喘息：
“赵老师，您说过，只要我们不惹麻烦，您就懒得管我们。报名参赛，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不会打着学校的旗号惹事。输了，是我们技不如人，不会怪任何人。赢了……”他顿了顿，看着赵建国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那也是育才中学的成绩。您只需要给我们一张报名表，签个字。剩下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赢了？”赵建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你拿什么赢？靠做梦吗？就你们那几个人？那点三脚猫功夫？”
“我们靠训练。”王砚的回答简单首接，“三个月前，您也不信我们能赢三中二队。”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赵建国强撑的堡垒。他想起了那天在“老轴承厂”场边看到的景象：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一次次精准的投篮；那个傻大个在篮下筑起的铜墙铁壁；那个刺头凶狠却不失章法的防守；还有眼前这个小子，那记石破天惊的抢断暴扣和掌控全场的冷静……那支队伍，和他印象中育才那些散兵游勇，确实不一样了。
一股烦躁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不想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不想被这群“问题学生”牵着鼻子走！但王砚那句“赢了也是育才的成绩”又像个小钩子，在他麻木的心湖里搅动了一下。
“哼！”赵建国最终只是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猛地拉开抽屉，在一堆杂乱的文件里粗暴地翻找着，纸张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片刻后，他抽出一张皱巴巴、边缘卷起的表格，“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
“拿去！爱死死去！”赵建国别过脸，不再看王砚，语气恶劣得像在驱赶苍蝇，“填好！队员名单、身份证号、学籍号一个不能少！家长知情同意书自己搞定！弄完了拿回来我签字！滚！”
那张承载着希望的报名表，带着赵建国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敷衍，静静地躺在斑驳的桌面上。
王砚没有在意对方的态度。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他拿起表格，对着赵建国微微颔首：“谢谢赵老师。” 然后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空气和赵建国那张写满不爽的脸。
* * *
拿到报名表，只是第一步。填表、收集队员信息、搞家长知情同意书……每一项都是对这支“草台班子”的考验。
“什么？还要家长签字？”刘强（虽然退出训练但名义上还挂着替补）第一个跳脚，“我爸知道我去打比赛？不打断我的腿才怪！算了算了，我不去了！”
意料之中。王砚首接划掉了他的名字。
张海涛拿着表格回家，被他那个一心盼他考个“正经”大专的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差点撕了表格。是张海涛第一次梗着脖子，用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声音说：“爸！我就想试试！就这一次！考不上大学，我认命去打工！但这次机会，我死也要抓住！”最终，是母亲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心软签了字。
李壮的情况更简单。他拿着表格回家，对着他那个在工地干活的父亲比划着：“打球……比赛……赢了……有肉吃！”他父亲看着儿子眼中罕见的、带着渴望的光，沉默地拿起笔，在歪歪扭扭的签名上按了手印。
陈磊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老人不识字，陈磊自己模仿着签了，按了个红手印，嘟囔着：“反正出了事我自己担着！”
周锐和孙鹏家里相对开明些，虽然也担忧影响学习，但看着孩子这几个月脱胎换骨般的精神状态，最终也签了字。
当王砚将填好的报名表、一沓签好字的家长知情同意书（包括他自己那份）再次放到赵建国桌上时，赵建国只是斜眼扫了一下那叠纸，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领队签字栏里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然后不耐烦地挥手：“拿走拿走！别在这儿碍眼！”
报名成功！育才中学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在了县冬季中学生篮球赛的参赛名单上。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育才中学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惊讶、嘲笑、漠视……依旧是主流。但在高二（7）班教室，在那间破旧器材室，在操场角落挥汗的身影中，那几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热。
* * *
县教育局的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有些沉闷。墙壁上挂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标语。长条会议桌两旁，坐着各参赛学校的领队或教练。县一中、三中的教练穿着笔挺的运动服，气定神闲地交谈着。体校附中的教练眼神锐利。其他学校的代表则显得有些拘谨或漫不经心。
赵建国缩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低着头，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脸上写满了“我只是来走个过场”的不耐烦。他旁边坐着王砚。
王砚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运动服，身姿挺拔。三个月的淬炼和181公分的身高，让他在这群人中不再显得突兀。他平静地观察着会场，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着县里篮球最高水平的教练们。当他的视线掠过县一中教练身后那个穿着整洁校服、气质沉静、眼神锐利的男生时，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林锐。县一中校队队长，青野县高中篮球界公认的第一人，身高臂长，技术全面，攻防核心。前世，这个名字就代表着高不可攀的巅峰。
王砚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掌心训练留下的老茧。前世的记忆碎片和此刻的现实重叠。林锐，县一中……命运的齿轮似乎在此刻悄然咬合。
抽签仪式开始。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抱着一个红色的抽签箱走到主席台前。
“请各校代表上台抽签。”主持人宣布。
县一中林锐第一个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上台。他神情自若，动作从容，带着重点高中王牌应有的自信。他将手伸进抽签箱，抽出一个折叠的小纸条，展开看了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向台下展示了一下。
“A组。”主持人报出。
接着是体校附中、三中……一个个名字被报出，一个个小组被确定。会场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和期待。
轮到育才中学。
“育才中学，代表上台抽签。”主持人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
角落里的赵建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别叫我”的尴尬和抗拒。他用力推了王砚一把，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快去！磨蹭什么！抽完赶紧走！”
王砚站起身，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其中大部分带着好奇、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平静地走向主席台。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就在他即将走到台前时，会议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动作很轻，似乎是为了不打扰会议进程。她穿着育才中学的冬季校服，外面套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马甲，乌黑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白皙的脸上神情专注，带着一种属于优等生的沉静气质。她走到后排靠墙的位置，那里坐着育才中学的教导主任，她将文件轻轻放在主任旁边的桌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阮莹莹！
她是作为育才中学尖子班的学生代表，或者学生会的干部，跟着教导主任来参与会务工作的？王砚的心跳漏了一拍。视线交汇只在刹那。阮莹莹似乎也看到了他，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随即迅速垂下眼睑，专注地看向自己带来的文件，仿佛刚才只是随意的一瞥。但那瞬间的惊讶，如同投入王砚心湖的石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指尖不再犹豫，伸进冰冷的抽签箱，捏住一张纸条，抽了出来。触感微凉。
他展开纸条。
纸条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字：**A组。**
会场里响起一片极轻微的“嗡”声。
A组！和县一中同组！死亡之组！
台下的赵建国痛苦地捂住了额头，仿佛己经看到了被一中血虐五十分的惨状。其他学校的代表脸上也露出了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砚的目光从纸条上抬起，越过台下神色各异的人群，精准地投向那个后排靠墙、穿着育才校服的身影。阮莹莹似乎也听到了分组结果，正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看向台上——那里站着她的同校同学，一个来自臭名昭著的7班的男生，刚刚抽中了与县里巨无霸同组的“死亡签”。
两人的目光，隔着整个会议室喧嚣的空气和冰冷的现实，再次有了短暂的交汇。
王砚的脸上没有任何沮丧或畏惧。他捏紧了手中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条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的厚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A组，县一中，林锐。
观众席上，是育才的教导主任，和……同样穿着育才校服的阮莹莹。
他缓缓走下台，脚步依旧沉稳。将写有“A组”的纸条递给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建国。
“抽完了？走吧！”赵建国看都没看纸条，一把抓过，塞进口袋，如同扔掉烫手山芋，起身就要逃离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王砚最后看了一眼后排。阮莹莹己经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正低声和教导主任说着什么。教导主任微微摇头，脸上带着明显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王砚他们不自量力的怜悯。
王砚收回目光，跟在赵建国身后，走出了暖意融融却气氛压抑的会议室。
门外，初冬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会议室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起头，望向育才中学所在的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下，那所破败的学校仿佛在寒风中瑟缩。但王砚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而锋利的弧度。
宿命的战书，己悄然送达。
废墟之上燃起的火种，终将迎来最严酷的淬炼。这一次，舞台的灯光下，不仅有对手，还有来自同一个屋檐下的注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