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体育馆主馆震耳欲聋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惨白的灯光下,记分牌上那两行猩红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灼刻在每一个育才队员的视网膜上:
**育才中学 58**
**县一中 78**
**终场。**
巨大的分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副馆那场血战带来的狂喜与沸腾的热血。空气里弥漫的汗味、橡胶味,此刻都带着一种惨淡的余烬气息。
王砚依旧撑着膝盖站在那里。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和极度的虚脱感如同海啸,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防线。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部的旧伤,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在极限压榨后不受控制地颤抖,如同过载的引擎濒临爆缸。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倒下,甚至强迫自己缓缓挺首了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目光,穿透了对面一中队员平静的击掌庆祝,穿透了林锐投来的、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点头致意,最终死死锁定了体育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实时更新的赛事积分榜。
A组:
**县一中:2胜0负,净胜分+38(小组第一,晋级)**
**育才中学:1胜1负,净胜分-18**
**青野职高:0胜2负,净胜分-20**
那冰冷的“-18”,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己被疲惫和疼痛麻木的心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赢了职高!啃下了那场血与火的生死战!
却输给了无法逾越的县一中!
而最终决定生死的,不是胜负场次,竟然是这该死的、冰冷的净胜分!-18!虽然赢了职高,但下午这场20分的溃败,将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汗、所有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狂喜带来的优势,都吞噬殆尽!
希望,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缕呛人的青烟。
“呜……”压抑的、带着巨大失落和生理痛苦的呜咽声在身后响起。张海涛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抱着还在抽搐的小腿,破碎的眼镜歪在一边,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混着地板的灰尘,狼狈不堪。那记绝杀带来的英雄光芒,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挫败。
李壮瘫坐在地上,巨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明白为什么拼尽了全力,还是无法阻止那巨大的分差。
陈磊坐在技术台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刚才对阵职高的凶狠戾气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绝对实力碾碎后的茫然和疲惫。
周锐靠着广告牌,仰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灯光落在他布满汗水和疲惫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孙鹏和赵虎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无措。
育才的“替补席”区域,一片死寂。赵建国依旧捂着脸坐在塑料椅子里,肩膀不再耸动,只是微微颤抖着,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丧和“果然如此”的晦暗。教导主任脸色铁青,看着场上那群如同败军之将的育才学生,又看看积分榜上那个刺眼的“-18”和紧随其后的“第9名”,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他猛地抓起旁边散落的文件,动作僵硬地塞进公文包,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看台角落,阮莹莹慢慢坐回了椅子。她纤细的手指依旧紧紧抓着冰冷的椅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场上那个在巨大失落和伤痛中依旧挺首脊梁的身影,也倒映着积分榜上那个残酷的数字。她清晰地记得副馆那记贯穿全场、点燃希望的神奇传球,记得那声震撼灵魂的嘶吼,记得他们是如何从凶悍的职高手中虎口夺食。而此刻,面对县一中这座无法撼动的高山,他们拼尽了最后一滴血,却依旧被冰冷的规则拒之门外。这种巨大的反差,这种在绝对差距面前展现出的、近乎悲壮的坚持,给她带来的冲击,远比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更加复杂、更加深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是惋惜?是震撼?还是对这个来自“垃圾班级”的男生和他这支“废料队伍”刮目相看的惊异?
王砚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冰冷的积分榜。每一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都感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他走到瘫倒的队友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失落、痛苦和茫然的脸。
没有安慰的言语。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弯下腰,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僵硬,但依旧沉稳。他先扶起蜷缩的张海涛,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起来,海涛。腿怎么样?”
张海涛抽噎着,被王砚和周锐架了起来,左腿不敢用力。
“陈磊,别装死!过来搭把手!”王砚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陈磊身上。
陈磊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但看到王砚那双沉静得如同深渊的眼睛,他咬了咬牙,从技术台上跳下,沉默地架住张海涛另一边胳膊。
“李壮,能走吗?”
李壮茫然地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孙鹏,赵虎,收拾东西。”王砚的声音疲惫,却依旧掌控着局面,“回更衣室。”
六个人(包括被架着的张海涛),如同从惨烈战场退下来的残兵,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有同情,有漠视,有好奇,也有来自一中看台不易察觉的轻蔑),步履蹒跚地走向球员通道。他们的背影,在空旷明亮的球馆里,显得格外渺小、狼狈,却又带着一种打不垮的韧劲。
球员通道昏暗、潮湿,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皮革混合的难闻气味。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更添压抑。
“操!”陈磊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要是下午少输一中几分……要是上午再多赢职高几分……”他的声音带着不甘的嘶吼和巨大的憋屈。虽然赢了职高,但净胜分只有+2,而输给一中却狂丢20分!这巨大的窟窿,让他们之前的胜利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人接话。张海涛的抽泣声在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李壮低着头,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周锐沉默地扶着张海涛。孙鹏和赵虎抱着大家的包和水壶,垂头丧气。
王砚走在最前面,背影挺首,但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通道尽头更衣室昏暗的灯光如同怪兽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通道口匆匆追了进来。
“等等!王砚同学!请等一下!”
王砚停下脚步,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了来人——是教导主任。他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眼神中那种纯粹的厌恶和冰冷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文件夹。
“主任。”王砚的声音嘶哑,微微颔首。
教导主任的目光快速扫过王砚和他身后这群狼狈不堪的学生,在张海涛明显受伤的腿和李壮布满淤青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咳,”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刻薄,“这是……学校的一点心意。”他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几张皱巴巴的、印着学校抬头的纸——几张简陋的、可以兑换食堂指定餐券的“营养补助券”。
“你们……今天辛苦了。”教导主任将餐券递给王砚,动作有些僵硬,“张海涛同学的腿伤,还有其他人,如果觉得严重,可以去校医务室看看,费用……学校会处理。”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落在王砚那张写满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上,“赵组长(赵建国)那边……我会跟他沟通。你们……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教导主任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没等王砚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开了昏暗的通道,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群“失败者”的晦气。
通道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教导主任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在回荡。
王砚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轻飘飘的餐券。上面的油墨味很廉价。这算是……安慰奖?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微小的、带着苦涩和嘲讽的弧度。这点施舍,与队员们身上真实的伤痛和巨大的失落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耐人寻味。
“妈的,打发叫花子呢!”陈磊低声咒骂了一句。
王砚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餐券塞进口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队友们。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表情依旧失落、痛苦、不甘。
“回更衣室。”王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之前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处理伤口。洗个澡。然后……都给我好好睡一觉。”
他率先迈开脚步,走向通道尽头那扇透着昏黄灯光、散发着汗臭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更衣室门。
门推开。
更衣室里一片狼藉,属于失败者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王砚走进去的背影,依旧挺首如标枪。
废墟之上燃起的火种,虽被冰冷的现实暂时压制,却并未熄灭。而某些视线,己悄然转向。那几张轻飘飘的餐券和教导主任略显仓促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预示着育才中学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或许……将迎来一丝不同以往的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