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校车在暮色沉沉中驶回校园,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的颠簸声。车厢里一片死寂,与去时那种压抑中带着一丝期盼的沉默截然不同。车窗玻璃上凝结着深冬的寒气,模糊地映出车内一张张写满疲惫、失落和伤痛的脸。
张海涛靠着车窗,左小腿裹着简易的绷带和冰袋,脸上带着擦伤,破碎的眼镜用胶布勉强粘着,镜片后是茫然失焦的眼神。陈磊抱着胳膊,闭着眼,眉头紧锁,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李壮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座位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但眉头依旧皱着。周锐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昏黄路灯,眼神空洞。孙鹏和赵虎挤在最后排,垂着头,像两只斗败的公鸡。
王砚坐在最前排,靠着冰冷的车窗。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叫嚣着酸痛和疲惫,肋部的钝痛随着每一次颠簸清晰传来。但更沉重的,是胸腔里那块名为“-18”的冰冷巨石。他闭上眼,脑海中反复闪现的不是那记绝望的底角三分,而是体育馆积分榜上那刺眼的数字和职高球员赛后不甘又怨毒的视线。赢了,却输了。这种被规则戏耍的憋屈感,比纯粹的失败更令人窒息。
校车在破旧的操场边停下。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熟悉的煤渣和灰尘气息灌入车厢,让人打了个寒噤。队员们互相搀扶着,沉默地鱼贯而下。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他们像一群被霜打蔫的残兵,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向那栋在寒风中更显破败的宿舍楼。
王砚走在最后,抬头望向操场角落那两个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锈蚀篮球架。篮筐下的水泥地坪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墓碑。失败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 * *
夜色深沉。男生宿舍楼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高二(7)班的宿舍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王砚躺在硬板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伤处的剧痛。失败的回响、净胜分的冰冷计算、队友们失落的背影、赵建国那晦暗的眼神、教导主任那几张轻飘飘的餐券……所有画面在黑暗中交织、翻滚。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脆响。掌心的老茧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粗粝的真实感。不行!不能就这么沉下去!-18不是终点!育才校队,不能只打两场就散伙!
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肋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黑暗中,他摸索着穿上冰冷的训练服,套上磨损严重的运动鞋。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鼾声如雷的宿舍。
凌晨五点。育才中学的操场沉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刺骨的严寒中。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路灯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昏黄。
王砚独自一人站在那个挂着破烂网兜的篮筐下。脚下是冰冷的、坑洼的水泥地坪。他抱着那颗表皮磨损、沾着昨日血汗的旧篮球,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没有热身,没有犹豫。他运球启动!篮球撞击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每一次变向,每一次急停,每一次跳投,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关节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瞬间渗出,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
“啪!啪!啪!”
“哐当!”
“砰!”
单调的运球声、打铁声、篮球砸地的声音,在死寂的操场上固执地回响着。像是在鞭挞自己,又像是在向这冰冷的失败和操蛋的规则无声宣战。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操场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砚停下动作,喘息着望去。
是李壮。他穿着单薄的训练服,巨大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发抖,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睡意,但眼神却异常执拗。他走到王砚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捡起滚到脚边的另一个旧篮球,笨拙却认真地开始练习篮下卡位动作。他用肩膀一下下顶着冰冷的篮球架底座,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张海涛。他一瘸一拐地走来,左小腿的绷带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他脸上带着伤,破碎的眼镜用胶布粘着。他没有去碰球,只是走到罚球线附近,不顾腿伤,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徒手的投篮动作,每一次屈膝、举臂、拨腕,都无比专注,仿佛要将那失落的绝杀重新烙印进肌肉深处。
然后是周锐,他沉默地拿起跳绳,在冰冷的煤渣跑道上开始枯燥的耐力训练。
陈磊也来了,他黑着脸,一言不发,抓起一个破轮胎,开始玩命地拖拽冲刺,像是在发泄无处释放的憋屈。
孙鹏和赵虎也到了,两人自觉地开始练习防守滑步和传球配合。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篮球拍地的闷响、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刺耳声、以及肉体对抗冰冷器械的撞击声,在寒冷的晨曦中交织成一首倔强不屈的乐章。他们像一群沉默的伤兵,在废墟之上,用最原始的方式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王砚看着这群在失败后自发集结的队友,看着他们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失落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凶狠的坚持所取代。胸腔里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被这无声的坚持撬动了一丝缝隙。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重新抱起篮球。
训练,继续。
* * *
周一的育才中学,如同往常一样,在期末考试临近的焦虑和固有的麻木中苏醒。然而,一股异样的暗流却在各个角落悄然涌动。
“听说了吗?昨天县篮球赛!我们学校篮球队打县一中了!”
“真的假的?育才还有篮球队?没被血洗吧?”
“血洗个屁!听说只输了20分!”
“20分?那还不算血洗?”
“你懂个锤子!那是县一中!去年冠军!咱们学校那群人,能打成这样,简首神了!”
“听说把职高都干翻了?职高那群牲口可不是好惹的!”
“真的?职高都赢了?那怎么没出线?”
“唉,净胜分不够呗!就差那么一点!太可惜了!”
“听说打得可惨烈了!那个戴眼镜的,腿都伤了,还投进关键球!队长更狠,跟一中王牌硬刚!”
“高二(7)班那个王砚?他真这么猛?”
走廊里,食堂里,树荫下,类似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惊讶、好奇、难以置信,取代了往日的漠视和嘲笑。虽然“差生班”、“混混”的标签依旧存在,但“虽败犹荣”、“拼到最后一刻”、“可惜了”这样的评价,开始频繁出现。那场在县体育馆主副馆上演的血战,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终于在这潭沉寂的死水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高二(7)班的教室里,气氛更是微妙。当王砚、陈磊、李壮等人带着一身训练后的汗水和疲惫(张海涛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走进教室时,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不再是纯粹的嘲弄或无视,而是混杂着探究、惊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那个头发油腻的男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风凉话,但看到陈磊扫过来的、带着血丝和余威的眼神,又悻悻地闭上了嘴。刘强(之前退出的混子)缩在角落,看着王砚他们,眼神复杂。
王砚无视了这些目光,径首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依旧清晰,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摊开手掌,掌心厚实的老茧摩擦着粗糙的桌面。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推开。赵建国那张写满厌烦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扫了一眼教室,目光在王砚等人身上停顿了一下,眼神极其复杂——有残留的不屑,有被打扰的不耐,但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和……那么一丁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被强行压下的探究?
“咳,”赵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沙哑和生硬,“王砚,还有你们几个,下课后……来体育组一趟。”说完,不等回应,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浑身不自在。
王砚抬起头,看着赵建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
废墟之上,微光不灭。
死水之下,暗流己起。
而寒假临近的钟声,也在催促着下一次淬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