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时局变了。”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沉重的无奈和痛楚,“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我家……成分不好。为了不连累她,我……我给她留了一封信,让她忘了我,好好生活……然后,就……就登上了北去的火车……”他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间滑落,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一走,就是一辈子。”他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看向将小渔,那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这些年……我辗转打听过……只知道她后来离开了榕城,听说……去了更南的南方……杳无音信……我……我终身未娶……心里……始终放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个沉甸甸的心愿:
“我……我姓楚,楚正南。几天前……医院确诊了……晚期,没多少日子了。”他平静地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脸上甚至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和眼底深处那抹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执念。
“我……我只想在闭眼之前……再看她一眼。不打扰,不说话……远远地,再看一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头发……是不是也白了……是不是……还爱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哪怕……只是一眼……知道她安好……我也就能……安心地走了……”
茶馆里,只剩下老人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呼吸声。那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思念和遗憾,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昏黄的空气中,压得将小渔几乎喘不过气。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五十二年!终身未娶!只为了在生命尽头,远远再看一眼当年那个梳着麻花辫、笑容甜美的姑娘!
这心愿,纯粹得令人心碎,沉重得令人窒息。
“那……您愿意付出的‘珍贵之物’是什么?”将小渔的声音干涩沙哑,问出这句话时,他甚至有些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他怕看到更深的痛楚。
楚正南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双手。那双手,曾经或许也握过笔,写过情书,描绘过未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珍贵之物……我这辈子,清清白白,无儿无女,孑然一身。除了……这张照片和这点念想,实在身无长物。”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茶馆挂满茶罐的墙壁,最后落回将小渔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和决绝。
“如果……非要付出点什么……我想,把我……记了五十二年的……榕城的天气……给她吧。”
将小渔愣住了:“天……天气?”
“嗯。”楚正南点点头,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榕城多雨……尤其春夏之交……雨下起来,缠绵得很……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骑楼的灯火……我和她……第一次在雨中的书店屋檐下躲雨相识……后来……每次下雨,我都会想,她带伞了没有?有没有被淋湿?她最爱穿那双带襻的黑布鞋,沾了水容易坏……”
老人的眼神变得迷离而专注,仿佛透过茶馆昏黄的灯光,看到了半个世纪前那座烟雨迷蒙的南方小城。
“夏天……榕树的枝条垂下来……知了叫得震天响……闷热得很……她怕热,总爱在傍晚拉着我去小河边散步……河风带着水汽,吹散白天的燥热……她的辫梢会沾上一点汗,贴在脖颈上……我就偷偷看着……”
“秋天……天高云淡……江边的芦苇白了头……风一吹,像下雪……她喜欢收集芦苇絮,说要塞枕头……软和……”
“冬天……榕城很少下雪……湿冷……她手凉……我就……就……”老人说不下去了,声音再次哽咽。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五十二年来……无论我身在何方……刮风、下雨、天晴、落雪……我每天……都会在本子上记一笔……榕城当天的天气……想象着……她在那样的天气里……在做些什么……是开心,还是烦恼……”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这天气……早就不是榕城的天气了……是我心里的天气……是我……用五十二年光阴……一点点……刻进去的念想……是我……活着的凭据……”他看向将小渔,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这个……行吗?把我心里……记了五十二年的……关于她的‘天气’……交给你们……换一个……找到她的机会?”
将小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胀得发疼。五十二年!每天!风雨无阻地记录着关于一个地方的天气,只因为那里有他深爱却不得不放下的姑娘!这哪里是天气?这分明是他用生命和时光一点一滴浇灌出来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是他灵魂深处最柔软也最沉重的部分!
这份“珍贵之物”,沉重得让将小渔几乎无法呼吸。他甚至觉得,这茶馆的契约,配不上这样一份纯粹到极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