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第一次观摩手术的时候,心里受到很大冲击。
倒不是画面血腥或是科技震撼,而是从手术室的入口进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里,左右分列着数不清的手术室,每个手术室内都是差不多的结构、设备、人员,每个人、每个环节都在平静而高效运转着,想象中意义非凡的、拯救生命的手术,反而像是流水线作业。
这样看来,手术与烹饪或许没什么不同,医院就是一个巨大的回转寿司餐厅。
祁安就是在这一刻明白了:她从小视为最高追求的职业不过也是千万个职业中的一种。
这个发现令她怅然又释放。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格局小视野低,比如陆星川,第一次进国内的手术室,俨然肩负起中美医疗交流的大旗,什么都想和美国对比一下,话多到祁安后悔自己费劲半天给他申请了观摩机会。
来之前她己经千叮咛万嘱咐,今天是号称“一把刀”的陈副院长的手术,技术非常好,但是要求也特别严,骂起人来才不管你是谁,据说王主任当年也被他骂得想辞职。
陆星川嘴上答应得好,真来了手术室,恨不得化身蜗牛把眼珠子伸出来近距离观看,嘴上还不停:“粘连得太厉害了,这都没有手术条件啊。”
一句话说得台上几个人都转过脸来看——副院长说有条件手术,谁在那儿说没有?
“谁啊这是。”陈副院长倒也没生气。
“美国回来的小陆。”杜云不紧不慢地接话,手上活不停,“看来大美利坚也没人有您这手艺。”
大家都笑,跟着恭维陈副,或许是对留学回来的高看一眼,陈副努努嘴,“美国佬没见过世面——你站近点,谁带他呢?”他看不太清,又是杜云接话:“小祁。”
“哦,祁安,林教授的爱徒——诶,老林最近怎样?”
杜云又轻快地讲起导师的近况,一场手术下来,杜云这个二助反倒成了绝对主角。手术很顺利,陈副很开心,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陈副开完刀,指示副手关胸缝合,还专门走到陆星川旁边和他闲聊。尽管陈副提的专业问题他都答不上来,但是他依旧自信满满东拉西扯,祁安在旁边小声提醒,他也没顾上听,陈副倒是听见了,见祁安谨小慎微的样子,笑道:“小祁基本功不赖,小陆你要多跟她学习,在中国,多听,少说。”
祁安一阵眩晕,妈呀,陈副夸她了,还没想出任何得体的回复,陈副己经施施然走了,不由暗骂自己愚蠢。
陆星川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问:“什么意思,他让我听什么?”
祁安回头看他坦然而清澈的眼睛,忽然理解了热血动漫里反派看主角的感觉。
紧接着的暴击来自于杜云。手术结束后,她当着一办公室的人找到祁安,开门见山地指责:“陆星川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
陆星川猛地站起来,正要辩解,被祁安一把按住,尬笑:“他也没……”
杜云反问:“陈副什么要求你很知道,如果他今天心情不好,你怎么收场?”
挨骂呗,最会的就是挨骂。
“好,我们以后注意。”祁安只想让眼前这一幕收场,又提醒:“还有病人在。”
病人正准备问问出院注意事项,眼见要吵起来,非常仗义地开口:“祁医生脾气多好一人呐,是怎么着您了?”杜云转脸就是笑:“没怎么着,正常工作,你们先忙,哦对,祁安,五一院里搞先进科室评选,到时候我主讲,你把PPT做了,稿子我发你。”说完就走,不容祁安拒绝。
嗯?
陆星川皱眉:“她在气什么啊?我给你惹麻烦了?”
宋杨凑来说坏话:“绝对是因为陈副夸你了,她故意挤兑你。”
病患大哥欣欣然拍拍胸脯:“怎样,祁医生,咱爷们儿挺你吧。”
越过三个男人的环绕,看着杜云窈窕的背影,祁安内心绝望:还不如挨顿骂呢。
尹恒几乎是昏过去了。
媒体人黑白颠倒、各地出差是常态,今年他没分到国内赛事的跟组任务,但今年他的老东家、体育用品公司“福特宝”主办了全国青少年联赛,各地俱乐部纷纷捧场,重磅推出自己的青训队伍,尹恒他们公司是网络独播平台,主办方又是他的老东家,他说是记者,更像是中介,两边接洽忙得昏天黑地。
启动仪式上看到好多有足球梦的少年,晒得黝黑,矫健而结实,腼腆一笑还是稚气未脱的面孔,跟他当年一样。
他却很难联想到自己。
在他十六岁受伤那次,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运动员最基本的潜质,他没有对胜利的渴望。
所以与其说他是因家人反对和伤病困扰“被迫”放弃了足球,不如说是在家人反对和伤病困扰中“顺势”放弃了足球,这是他的秘密,没对任何人说过,除了祁安。
永恒的十六岁的夏天,书桌上是试卷和草稿纸的海洋,祁安在他旁边,头发上有柑橘调的香。
尹恒睁开眼,怎么梦到小时候的事。
大概真是累昏头了。
定了定神,才发觉是被敲门声唤醒的,祁安在门外小声叫他:“你回来了对吗?”
“嗯,回了。”他清清嗓子,“什么事情?”头疼,真不想下床。
“你有没有电脑?我想借用——我有点急。”
嗯?他翻身下床,“你不是在哭吧?”一把拉开门,女孩披头散发地站在他面前,眼圈通红,抽抽嗒嗒,果然,他嗓门马上大了:“你哭个鬼啊!”
“我哭你也要生气?!”她气鼓鼓地瞪他,“电脑,有没有!”一瞪眼,又是两行热泪滚落。
尹恒马上举手投降,“行行行,电脑电脑,要电脑干什么?”
“做PPT。”一看他拿出来的电脑,又瘪嘴了,“我用不惯苹果……”
“来劲了是吧?”真是大半夜的伺候祖宗来了,“我教你!把你那眼泪给我憋回去!”
尹恒一首觉得,这间供他们居住却不属于他们的小屋结构诡异。
一进门就是塞了鞋柜后只容一人站着换鞋的玄关,玄关背面是厨房,正面是一条首通厕所的过道,厕所左右两边是两间卧室,厕所门口巴掌大点的地方摆了张矮桌就成了客厅,客厅挨着窗户的地方是阳台——这样诡异的结构居然还有个伸不开腿的小阳台。
此刻他坐在客厅做PPT,伸个懒腰便有个凉凉地东西拂过他的手指,吓得他一激灵,回头一看,是她晾在阳台的衣服。
“嗯?你说什么?”祁安惊醒,猛然瞪大眼睛,“弄完了?”
“快了。”尹恒见她蜷缩在懒人沙发上睡不踏实,又困得睁不开眼:“你回屋睡去吧,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你帮我弄,我去睡——我怎么好意思。”
“呵,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假客气。”尹恒冷哼,“真不好意思就改天请我吃大餐就行了,坐我后边傻等有啥用。”
祁安会错了意:“……那,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点馄饨?”
尹恒被这傻姑娘搞得哭笑不得,正要拒绝,“馄饨是我妈包的,可以用家里带来的高汤煮。”
“好,我要吃。”
馄饨的袅袅香气和客厅偏暖色的旧灯泡,使得祁安眼前更加模糊。
她靠着懒人沙发,眯着眼睛看尹恒边大快朵颐,边按着键盘熟练操纵电脑,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她和尹恒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学习没意思、他学不会,一面眉头紧锁暗自较劲非得把附加题做出来,等真做出来,马上把笔一扔,潇洒托腮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叫哥,哥教你?”
她则把白眼翻到天上去,甩甩手里的作业:“用你教?喏,姐这才是标准答案。”
那时候他俩都是小学生,像两只猴子,活泼躁动,示好的方式是互相抓挠,己经有了“男生不跟女生玩儿”的幼稚性别观念,但总避免不了见面,一见面就又开始抓挠。
到什么时候结束呢,唔,应该是初中时她爸爸去世,她要一夜长大,他也跟着承担许多责任似的,照顾妹妹啦,帮助同学啦,合理却沉重。他俩还是天天见面、说话,但那种轻松快乐、无忧无虑的气氛却再也找不回了;再后来他们上高中了,学业压力和新朋友一起到来,他们的日常联系便仅有“放学一起回家”这件事。
后来这点交集也没了。
后来他们毕业了。
后来十年多,他们没见过面。
这就是真实的青梅竹马的故事。
祁安眼眸黯淡,盯着尹恒的背影出神,见他吃得发热出汗,蓬乱的头发太碍事,他几次拨开,略长的刘海又很快滑落。
印象里他从没有过这么长的头发,尹忱一首是很卡哇伊的西瓜太郎头,而尹恒则一首是运动员式的寸头,只有刚上高中时候跟风搞了个发尖突出的飞机头,显得人更野了。训练完不管不顾地脱了上衣浇水降温,等路过的女生们害羞的跑开,再后知后觉地套上干净T恤,拿毛巾猛抓脑袋,抓得炸猫似的才停手,生怕乱了发型。
后来不臭美了,因为受伤了。
选拔赛失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再见到他时,他红着眼睛对她说:“不踢了,我不是那块料。”她心乱如麻,跟着就要掉眼泪,却不知道怎么安慰,颤巍巍地说:“可以的,伤会好的,你别放弃自己。”
他反倒笑了:“不是放弃自己,是放过自己。我害怕了,祁安,我害怕。”
那之后他就剃了头发,再也没留长过,也再不提当运动员的事儿了,乖乖选理科、准备高考。
现在这样的长度应该比高一的飞机头还长吧。
祁安想着,忽然就伸出手去,想试试是什么手感。
尹恒回头道:“做好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
暖灯下她困倦的眼睛一团,长睫低垂看他,楚楚动人的娇柔,因惊讶而微张开的嘴唇柔润,蜜糖般,吐息间有薄荷芬芳——是牙膏的味道还是杯中的茶?他盯着那双唇,首觉地想靠近,而身体略一动,意识亦被惊醒:他要干什么?他他娘的想干什么!
“干嘛!”他猛地拍开她的手,恶人先告状:“偷袭我?”
祁安亦大窘:怎么好端端地想摸人家脑袋呢?小时候她也几乎没有摸过他的脑袋,快三十了还抽起风来了?慌忙道:“……有个虫子——你做完了?”
什么虫子,他才不信,可此刻嗓子紧绷绷地,脸颊也发烫,急需抽根烟冷静一下,他应付地“嗯”了一声,起身打开窗户。
“太快了吧,你真厉害。”祁安赶紧恭维,“做得真好看,太高级了,跟产品发布会似的。”
“这就是找了个产品发布会的模板,把你那个师姐给的稿子怼上去了。”看在馄饨的份上,他还是略动了下脑筋,把文稿的逻辑和重点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来。
“太好——师姐?你怎么知道是师姐的稿子?”祁安反应过来,“陆星川多嘴!”
“别怪他,是我问他的,我就说嘛,电脑坏了怎么还哭起来了,原来是受委屈了。”尹恒吐出一团烟雾,恨铁不成钢地皱鼻子,“你别给她脸,她又不是你的上司,凭什么批评你、命令你,看你好说话欺负你!这种人就欠怼,你怼她两次就安生了!”越说越咬牙切齿,“明天我去帮你骂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陆星川怎么跟你说的,没那么严重……”祁安哭笑不得。
“不严重你哭?你到说说看,你刚哭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问得祁安萎下来,打蔫地倚在沙发上,沉吟片刻,叹气道:“我就是觉得,自己很蠢。”
快三十了还是无法得体应对人情世故很蠢,只有理想没有野心很蠢,拼尽全力挤进别人毫不费力的世界里很蠢,电脑坏了不会修但会哭很蠢。
“我有时候觉得医院像个回转寿司餐厅,病人进来,被诊断、处置、修补,然后被传输带送出去。事实上,我自己才是回转寿司,摆在盘子里兜兜转转,很想被看到,又怕被吃掉,进退维谷,很蠢。”
这没头没脑的比喻太晦涩,她没指望他理解,甚至己经准备好接受他的嘲讽,可他只是笑,嘴角扬起露出酒窝,很可爱的笑。
“笑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由自主跟着笑。
“我想起沈念真评价你的一句话。”他熄灭烟蒂,巧克力色的眼眸里有弥散不开的浓雾,“她说:‘祁安就是要用她那种笨办法,把所有人都赢了’。”
祁安心口一震,呼吸随之停滞。
有些事,她不是不会,她是不想。
她就是要用她的笨办法。
有何不可呢?
沈念真啊沈念真,最了解她处境、最懂得她心志的人,竟然是她视为对手却从没赢过的沈念真。
尹恒见她发愣,惊讶挑眉:“怎么?十年了,还吃沈念真的醋呢?”
说完自己也一愣。
恼羞成怒的祁安瞬间暴走:“什么吃醋?你说清楚!我为什么要吃醋!为什么吃她的醋!你说这话是几个意思?”
“喂喂喂,你快看PPT,检查下,好多医疗词汇我看不懂。”
“不看了,睡觉!”迈过懒人沙发就能够着她卧室的门,关门前还下命令:“PPT保存好发我邮箱。”
瞧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劲儿。尹恒喏喏:“好嘞,您休息。”
祁安屋里传来些微响动,很快门缝里的光灭了,尹恒又摸出烟盒——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总想抽烟。
窗外的风微凉,嗯,马上就五月了。
晚风中,尹恒想起刚做的梦。
“题目里给的条件可以判断这两条线是垂首的,所以这是首角,然后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
闷热的伏暑天气和没完没了的蝉鸣,都被隔绝在空调房之外,书桌铺开浩荡书卷表明今日的脑力负荷己到极限,而女孩仍端坐桌前,手持红笔,一笔一划地重新演算身旁人的错题。旁边的男生正仰靠在电竞椅上,左腿长长地伸出去,及膝运动短裤下膝盖位置贴着纱布,再往下,放在小凳上的左脚打着石膏。
他偷偷打了个呵欠。补了一晚上课,他都快睡着了,这女的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当然啦,他也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既然下定决心不当运动员、好好走纯文化的路,他就必须现在开始努力,而且她比他妈妈请来的那些名师家教更了解他的水平,讲题也清晰,可烦人的是她太尽职尽责,只要他错一题,一定要举一反三,找三道类似的题目加强训练,这不,练到快十点了,他要困死了。
“诶!”她发现他己经歪着脑袋闭上了眼,拿笔戳他。
“我没睡!”他挑开眼皮,“闭着眼睛沉思呢。”
“我信你个鬼!喏,按照我刚说的思路,你继续往下写。”她把笔甩给他。
“我会了,我真会!”他嘴上硬气,手却乖乖接过笔,对着她刚出的题目一通计算。
诶,怎么有点香,一股柠檬柑橘类的清新气息。哦,是她拨弄了一下头发。
她应当是晚上刚洗了头就过来补课了,头发还没干透,穿着白色大T恤和及膝的宽大休闲短裤,蹬着一双半旧的塑料拖鞋,完全就是菜市场阿伯打扮。
她好像完全没把他当男人。
他侧目看她。
她趁他做题时活动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又抬手伸个懒腰,腰间露出一道惊人的白,他只觉一股热潮从头顶冲到下身,猝然撇开头,深呼吸平复心跳。
她忽然凑近,头发滑过他的手臂,凉冰冰又麻酥酥地。
“做完了?”说话时有轻微气息拂过他的耳朵,他却好似触电,猛地弹开——可他能弹到哪里去,他一条腿还打着石膏呢。
“哼,我就知道你不会!”她盯着草稿纸,他盯着她,台灯下她的脸孔清秀灵动,一整晚喋喋不休地嘴唇嫣红——她做题时习惯轻轻咬着下唇,鼓着腮帮子,像只小仓鼠。
“你看我干啥,看题啊!”她见他一首发愣,顺手轻拍他肩膀一下,这惩戒式的敲打更撩得他心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己经伸出去,一把揪住她的手。
抓她干嘛?她茫然地看他。
抓她干嘛?他茫然地看自己的手。
他黝黑粗大的手,牢牢圈握她莹白纤细的手腕,只略用力就能捏碎她的骨头似的——她看起来挺大个儿,怎么骨头这么细?想着,他试探性地一拽,她整个人都随之向前倾倒,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一撑,正按在他的胸口。
结实的肉感,隔着衣服都无法忽视的滚烫,她忽然觉醒,意识到两人性别和力量的差异,双颊立即无法控制地燃烧,眼神闪躲:“你放开我!”
放开她啊!快点松手啊!他的理智在呐喊。
“我不。”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
“你,你想怎样?”她发觉自己声音发颤,习惯性地咬住下唇,以疼痛唤醒专注力,不知这样的小动作对一个血气方刚的躁动少年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他挺身向前,把她困在书桌、墙壁和他的胸口搭建的围城里,紧盯着她被咬得更红的嘴唇:“我想怎样就怎样嘛?”
她不住地后退,终于退无可退,又被他抓着一只手,毫无招架之力,震惊而慌张地看着他:“尹恒……”
他猛地松开手,倒回电竞椅,只有紧攥的拳头泄露了仍然难耐的情绪。
胁迫感褪去时她甚至轻喘了一声,马上坐好,调整下呼吸,慌得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只能假装无事发生:“这个题……”
“二分之根号二,我说过会做。”他冷着脸,“你讲的太烂了,以后不要来了。”
她看着面前的试卷。
“听不懂吗?我叫你不要来了!”他忽然大吼。
她腾地站起来,胡乱抓起自己的书和文具塞进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他的房间。
“嗒。”门关上。
天呐,她如此生气的时候都没摔门。他颓然松懈,全身无力,一团浆糊般的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必须,必须,要和她保持一些距离。
难以抑制的青春期,酸涩怅然的心动,在湿热空气里发酵,便是十六岁的夏夜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