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盐雅集”的名头一夜传遍建康。
名士们揣着好奇与羊肉的诱惑蜂拥而至。
我的偏院成了露天庖厨,泥炉排成长龙。
“夫人,烤鹿肉该撒盐还是撒神砂?”
“夫人,这火候可算‘迟急得当’?”
我拎着调料罐穿梭于烟火间,像指挥千军的将军。
二叔公王彪之拄着拐杖闯进来,怒斥:“有辱斯文!”
话音未落,一串烤得焦香的鹿舌塞进他手里。
他僵立半晌,低头咬了一口。
拐杖“哐当”倒地:“再…再来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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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由一串羊肉引发的“父子对峙”和公爹那番“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歪理…不,是“微言大义”,如同在王家这座深宅大院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是巨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去。
“撒盐雅集”这个名号,一夜之间,裹挟着孜然与茱萸的霸道辛香,混着书圣王羲之亲尝烤肉、胡子沾油的惊天轶闻,如同长了翅膀的炭火火星,呼啦啦烧遍了整个建康城的上流圈子。茶楼酒肆,世家园林,无不窃窃私语,惊叹者有之,鄙夷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勾起的、混合着猎奇与口腹之欲的蠢蠢欲动。
于是,第二日,当我还盘算着是烤只鸽子还是腌点鸡翅时,偏院那扇小小的月洞门,就成了建康名士们竞相打卡的“圣地”。
起初是几个与王凝之相熟、脸皮又够厚的年轻郎君,打着“探望凝之兄”、“请教书法”的幌子,眼神却一个劲儿往槐树底下瞟。接着,消息灵通、好尝新鲜的世家子弟们蜂拥而至。最后,连几位平日里高谈阔论、视烟火气为俗物的大名士,也按捺不住好奇(或许主要是好奇王羲之为何会破戒?),揣着矜持与对羊肉的深切渴望,施施然登门了。
我的小偏院,何曾见过这等“盛况”?顷刻间人满为患。青衫锦袍,麈尾羽扇,与油烟炭火共处一室,场面荒诞又滑稽。阿箩和几个丫头忙得脚不沾地,胖管事张师傅指挥着临时抽调来的粗使仆役,手忙脚乱地支起一排排新的黄泥炉。银丝炭火烧得旺旺的,一排排炉子如同列阵的士兵,吞吐着灼人的热浪。腌好的羊肉、鹿肉、鸡翅、甚至鲜蔬,小山似的堆在案板上,长长的竹签子流水般穿起肉块。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清雅的熏香,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了油脂焦香、孜然辛烈、茱萸火辣的“战地硝烟”。
我,谢道韫,曾经的“咏絮才女”,此刻广袖高挽,发髻微松,脸上大概还蹭了点炉灰,手里拎着那只装满“西域神砂”混合物的粗陶罐,如同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在排排炉灶与滚滚浓烟间穿梭。
“夫人!夫人!这块鹿肉薄,火候差不多了吧?该撒盐还是撒‘神砂’?”一位平日里最爱清谈玄理的年轻郎君,此刻举着一串滋滋作响的鹿肉,满脸油汗,眼神焦急又充满求知欲,仿佛在请教《易经》卦象。
我扫了一眼那肉色,手腕一抖,一蓬金红交错的粉末精准覆盖:“鹿肉嫩,火要急,‘神砂’要狠!撒盐?那是暴殄天物!”
“夫人!您看这鸡翅!边缘己焦,内里似未透,此火候可算得上阿翁所言‘迟急得当’?”另一位素以鉴赏名帖闻名的老先生,此刻也顾不上风雅,举着鸡翅串,眉头紧锁,像是在鉴定一幅赝品字画。
我凑近闻了闻香气,果断道:“火候稍欠!再翻两滚!‘迟急’之道,全在鼻尖这一嗅!”我顺手抄起旁边一把破蒲扇,对着他那炉炭火猛扇几下,火苗“呼”地窜起,映得老先生的脸膛通红。
“夫人!我的!我的羊肉串好了没?”
“少夫人!茱萸粉!这边茱萸粉没了!”
“火!火太旺了!焦了焦了!”
呼喊声、油脂爆裂的“嗤啦”声、扇火的呼呼声、被辣得吸气的嘶嘶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我像个陀螺般旋转于烟火之间,撒粉、指点、呵斥、大笑。汗水顺着额角流下,辛辣的烟气熏得眼睛发涩,可心头那股肆意张扬的快活劲儿,却比炉火还要旺!去他的咏絮!去他的妇德!这才是活色生香的人间!
就在这片“礼崩乐坏”的狂欢达到沸点之际,一声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怒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成何体统!简首有辱斯文!王家门楣,今日尽毁于此!”
沸腾的人声瞬间被掐断。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循声望去。
只见月洞门口,二叔公王彪之拄着一根虬枝盘结的紫檀木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老人家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一双老眼瞪得溜圆,喷射出足以将满院烤肉都烧成灰烬的怒火。他是王氏族中辈分极高、最重礼法规矩的老古板,平日连公爹王羲之都让他三分。
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心坎上,震得满院寂静无声,只剩下炭火不安分的哔剥。
“谢氏女!”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身为名门闺秀,王家冢妇,不习女红,不修妇德,竟…竟在此操持贱役,引一干浪荡子聚众庖厨,乌烟瘴气!更蛊惑长兄(指王羲之)失仪于前!你…你可知罪?!”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空气凝固了。方才还喧闹无比的院子,此刻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炉火都仿佛识趣地压低了火苗。阿箩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我的衣角。那些蹭吃蹭喝的名士们,此刻也缩起了脖子,眼神躲闪,生怕被这雷霆怒火波及。
二叔公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肌肤生疼。他一步步拄着拐杖,带着一股要清理门户的决绝气势,朝我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倒大霉的时刻,一个身影却比二叔公更快。
是胖管事张师傅。
这位平日里见了二叔公腿肚子都打颤的厨房管事,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羊肉串给他的力量?)。就在二叔公的拐杖即将指到我鼻尖的刹那,他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碟子。
碟子里,赫然是一串刚离火、烤得焦黄油亮、边缘微微卷翘、厚厚裹满金红“神砂”的鹿舌!那鹿舌被切成薄片,穿在竹签上,每一片都因受热而微微,如同盛开的异域花朵,浓郁的、带着野性气息的焦香混合着霸道的辛香,在凝固的空气中,顽强地、嚣张地弥漫开来。
“老…老太爷,”张师傅的声音有点抖,但手却很稳,他几乎是把那碟子连同鹿舌串一起,硬生生塞进了二叔公那只空着的、原本准备用来指着我骂的手里,“您…您老消消气…尝尝…尝尝这个…刚…刚烤好的…最…最嫩…”他语无伦次,额头上全是汗,但那串鹿舌,却结结实实、油光锃亮地杵在了二叔公的掌心。
二叔公王彪之,彻底僵住了。
他满腔的怒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油腻的“凶器”给堵住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被迫握住竹签的手。那串鹿舌离他的鼻子不过寸许,浓烈到蛮横的肉香与辛香,如同无数细小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他因愤怒而剧烈翕动的鼻翼。那焦脆的边缘,那闪烁的油光,那厚厚一层的香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让这位一辈子恪守“君子远庖厨”的老古板,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时间,在满院死寂的注视下,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二叔公握着那串鹿舌,像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握着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奇异造物。他脸上的怒容凝固着,眼神却在那油亮的鹿舌和我(以及满院狼藉的泥炉)之间剧烈地挣扎、游移。愤怒的余烬尚未熄灭,一种被强塞进来的、原始的、属于口腹的欲望却如同野草,在灰烬下悄然萌发,顽强地顶开坚硬的冻土。
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以古板严厉著称的王家老祖宗,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又像是完全出于本能,缓缓地、迟疑地,将那串还散发着灼人热气的鹿舌,凑近了自己的嘴边。
他微微张开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豁出去的神情,对着最顶端那片烤得最为焦香的鹿舌,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鹿舌边缘焦脆部分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可闻。
二叔公咀嚼的动作起初很慢,很僵硬,眉头紧锁,仿佛在品尝什么穿肠毒药。但很快,那紧锁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开了那么一丝丝。咀嚼的速度,似乎也悄然加快了一点点。他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眼底深处那滔天的怒火,正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那是混合着惊愕、困惑,以及……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沉睡己久的味觉享受?
他咽下了第一口。没有言语。
满院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二叔公沉默着,又低头,对着那串鹿舌,咬下了第二口。这一次,动作明显流畅自然了许多。
接着是第三口。
他吃得专注起来,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方才的滔天怒火,忘记了满院的“斯文扫地”,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拄着拐杖。那根象征着威严与古板的紫檀木拐杖,随着他咀嚼的动作微微晃动,重心开始不稳。
终于,当最后一片油亮焦香的鹿舌被他咽下肚时,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油光和香料粉末的嘴唇(这个动作让王凝之差点当场昏厥),然后,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终于向某种强大的力量屈服——
“哐当!”
那根沉重的紫檀木拐杖,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响亮的宣告。
二叔公抬起头,脸上残余的怒红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却己是一片茫然,以及一种被美食强行“净化”后的奇异平静。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满院呆若木鸡的人,最终落回到胖管事张师傅那张同样呆滞的脸上,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挤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再…再来一串!”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被彻底征服后的急切。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下一秒——
“噗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第一个憋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满院压抑许久的哄笑瞬间爆发!名士们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矜持风雅?丫头小厮们更是笑得滚成一团。连槐树上的麻雀,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惊得扑棱棱飞起。
烟火气重新升腾,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欢腾,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桎梏的狂放。
我站在喧嚣的中心,看着二叔公那副丢了拐杖、一脸“真香”的茫然表情,再看看地上那根象征威严倒地的紫檀木棍,终于也忍不住,扶着旁边滚烫的炉灶边缘,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手腕一扬,粗陶罐里的“神砂”如同金色的瀑布,豪迈地洒向炉火上新一轮滋滋作响的肉串。
撒!管他是盐,是絮,还是这离经叛道的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