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的香气成了我的檄文。
公爹王羲之循着味儿来了,青衫袖口还沾着墨渍。
他盯着泥炉上滋滋冒油的肉串,喉结可疑地滚动了一下。
“阿翁,”我递过一串,“西域神砂加持,有助…嗯…笔走龙蛇。”
他沉默地接过,咬了一口,油脂沾上他清贵的短须。
“尚可。”他含糊道,又飞快咬下第二块肉。
王凝之赶来时,正撞见这“礼崩乐坏”的一幕。
“阿翁!您怎能…!”他指着公爹胡子上的油星,痛心疾首。
公爹慢条斯理嚼着肉,眼皮一撩:“凝之啊,圣贤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佐料,皆是学问。”
他指了指炉火:“比如这‘神砂’,撒早了焦苦,撒晚了不入味。恰如运笔,迟急得当方得神韵。”
王凝之看着自家老爹胡子上的油光,再看看我手中嚣张的肉串,表情像吞了整块烤焦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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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荫下,那方小小的黄泥炉成了我谢道韫新辟的战场。炭火哔剥,油脂滴落时“嗤啦”作响的欢唱,还有那混合了孜然辛烈、茱萸火辣与羊肉原始焦香的霸道气息,便是我最响亮的檄文。这檄文无字,却比任何锦绣文章都更具穿透力,蛮横地宣告着某种“规矩”的死亡。
阿箩和几个胆子渐肥的小丫头围在炉边,眼巴巴盯着架上旋转的肉串,鼻翼翕动,喉头滚动,活像一窝被肉香勾了魂的馋猫。胖管事张师傅早把“君子远庖厨”抛到了九霄云外,正笨拙地学着翻动肉串,脸上蹭了两道黑灰,倒显出几分久违的鲜活。偏院这方小小的天地,被这烟火气熏蒸得暖融而喧腾,与府中其他角落刻意维持的清雅寂静格格不入。
就在这烟火气最鼎沸之时,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月洞门旁。青衫磊落,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仿佛刚从书案前起身。是公爹王羲之。
他并未走近,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午后的阳光穿过槐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阅尽千帆、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正落在泥炉上方——那几串被炭火舔舐得滋滋作响、油脂、裹满金黄与火红“神砂”的羊肉串上。炉火的微光映在他眼底,跳跃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
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心底那点恶作剧般的叛逆小火苗,“噌”地又窜高了一截。我拿起一串烤得恰到好处的肉串,外皮焦脆微卷,内里嫩得仿佛能滴出汁水,厚厚一层孜然与茱萸粉在油脂的浸润下,闪烁着近乎妖异的光泽。我举着这串“武器”,径首走到公爹面前,脸上堆起十二万分无辜又“虔诚”的笑容:
“阿翁,您来得正巧。”我将肉串往前一递,那霸道浓烈的香气几乎要扑到他清俊的脸上,“刚出炉的,西域‘神砂’加持,最是提神醒脑。听闻您近来运笔似有滞涩?不妨试试此物,有助…嗯…” 我煞有介事地顿了顿,模仿着他平日的语气,“有助贯通气脉,笔走龙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阿箩等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胖管事手里的肉串差点掉进炭火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串油光锃亮的肉串,和那只握着它的、属于“书圣”的、本该只执笔抚琴的手上。
王羲之的目光,从肉串移到我脸上。那目光依旧沉静,却不再有先前的审视与压力,反而多了一丝…探究?或者说,是一种对“离经叛道”之物近乎纯粹的好奇?他没有斥责,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那只沾着墨渍的手,接过了那串还烫手的、绝对不该出现在他世界里的“俗物”。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到近乎石化的注视下,这位名垂千古的书圣,对着那串烟火气十足的羊肉串,微微俯首,张开了他那能写出“天下第一行书”的嘴,极其斯文地——咬下了一块肉。
滚烫的油脂瞬间迸出,几滴金黄的油星,不偏不倚,溅落在他修剪得宜的清贵短须上,像几颗突兀的、油亮的露珠。
他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滚烫的肉汁与浓烈香料在口中炸开的滋味。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大概是茱萸的辣?),随即又飞快地舒展开。他沉默地咀嚼着,动作依旧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优雅,但速度…似乎比平日快了些?咽下第一口,几乎没有停顿,他又咬下了第二块肉。
“……尚可。”他终于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被肉块塞得有些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重新投向炉火的眼眸深处,分明掠过一丝意犹未尽的光。
就在这时,救火队员王凝之赶到了。
“阿翁!您…您怎能……!” 他大概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额角冒汗。当他的目光触及自家老爹手里那串油光水滑的肉串,以及老爹短须上那几点刺目的油星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声音都劈了叉,充满了世界观崩塌的惊骇与痛心疾首。“这…这成何体统!烟火污浊之地,庖厨粗鄙之物,岂能…岂能污了阿翁清誉!夫人!你…你竟敢蛊惑阿翁至此!”
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比上次拂袖而去时还要难看十倍。
泥炉边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阿箩等人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只有炉火不识趣,依旧欢快地哔剥作响,肉串上的油滴落炭火,“嗤啦——”,又腾起一股浓香。
被指控“蛊惑”的主角——王羲之,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慢条斯理地将口中那块肉嚼碎咽下,甚至还伸出舌尖,极其自然地舔去了沾在唇边的一点油光(这个动作让王凝之的眼珠差点瞪出来)。然后,他才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儿子。
“凝之啊,”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沉静,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只是那内容……“圣贤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他拿着肉串的手,随意地朝泥炉方向点了点,“火候,佐料,皆是学问。”
王凝之完全懵了,嘴巴微张,似乎不明白这治国之道和眼前的烤羊肉串有什么关系。
王羲之却不看他,目光落在炉中跳跃的炭火上,仿佛在欣赏一幅极有韵味的山水。“譬如这‘神砂’——”他特意加重了那两个字,听得我嘴角一抽,“撒早了,火猛料焦,入口便是苦味;撒晚了,火气己衰,香料浮于表面,不入其味,徒有虚张声势之辛辣。恰如运笔,”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审视一张名帖,“迟急得当,轻重相宜,墨色方能渗入纸背,气韵方能贯通始终,方得…神韵。”
一番话,引经据典,借古喻今,把烤羊肉串的香料火候,硬生生拔高到了书法艺术的玄妙境界。炉火映着他清癯的侧脸,短须上的油星闪闪发亮,手里还捏着那串“俗物”,偏偏这通歪理…哦不,是“微言大义”,竟被他讲得气定神闲,理首气壮。
王凝之彻底傻了。他看看自家老爹那沾着油光的胡子,再看看老爹手里那串还在滋滋冒油的“圣贤喻体”,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我正努力憋着笑,手里还拎着一串刚烤好、嚣张地冒着热气的肉串。
他脸上的表情,像被强行塞进了一整块烤得焦黑、糊味冲天的老姜。震惊,茫然,世界观碎裂的嘎嘣声仿佛清晰可闻,还有一种被这荒诞现实彻底打败的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那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神逻辑,又或者想继续捍卫摇摇欲坠的“纲常”,但最终,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半个字也没能挤出来。
槐树的浓荫下,孜然的辛香与烤肉的焦香依旧霸道地统治着空气。炭火噼啪,像是在为这“礼崩乐坏”的一幕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