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庭院里的蝉声先一步稠密起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着日渐浓郁的绿荫。老槐树的叶子肥厚油亮,筛下的光斑浓绿里透着沉甸甸的金黄,落在青砖地上,像是泼洒的碎金。
那件鹅黄软缎旗袍,袖口的磨损处己被细密的蜜色针脚温柔覆盖,不细看,只觉那处缎面流转的光泽比别处更温润含蓄几分,如同古玉盘玩久了生出的内蕴宝光。它重新挂回衣橱深处,与樟脑丸的淡香为伴,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登场的、或许依旧寻常的日子。
思成近些日子愈发忙碌,营造学社承接了京郊一处濒危辽代砖塔的紧急测绘。他带回来的图纸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苔藓气息,手指甲缝里也常常嵌着洗不净的深褐色泥垢。瓦片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辛劳,不再总缠着思成,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趴在他绘图时投下的那片阴影里,下巴搁在前爪上,黑眼睛半眯着,只有那条微瘸的后腿偶尔无意识地抽动一下。
一日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昏沉。我坐在廊下的藤椅里,膝上摊着一本新到的《东方杂志》,目光却有些飘忽。思成昨夜伏案至深夜,书桌上堆叠的图纸和笔记还保持着原样,像一座微型的、待整理的城池。最显眼处,是他那个用了许多年的黄铜墨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凝固的、黑丝绒般的宿墨。墨盒旁,躺着他那支常用的狼毫小楷,笔尖的墨迹己干涸发硬。
瓦片大约是睡醒了,从思成脚边的蒲团上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那条瘸腿蹬得格外用力。它颠簸着走到书桌旁,大概是嗅到了墨盒里散出的、若有似无的松烟墨香,好奇地凑近,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墨盒冰凉的边缘。接着,它又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扒拉了一下那支横躺的毛笔。
就在此时,廊下竹帘被风吹得轻轻一荡,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瓦片本就胆小,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它浑身一激灵,惊惶地猛地向后一跳!这一跳,后腿的颠簸在慌乱中失了平衡,整个小小的身体不偏不倚,重重撞在书桌那条不太稳当的桌腿上!
“哐当——!”
一声沉闷又清脆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墨盒应声翻倒,从书桌边缘首首坠落!盒盖与盒身分离,里面凝固的墨块连同那支干涸的毛笔,一同砸在坚硬的水门汀地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瓦片被这巨大的声响和自己闯的祸彻底吓懵,僵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恐惧的哀鸣,随即夹着尾巴,像一道黄色的闪电,惊恐万状地蹿出书房,瞬间消失在庭院浓密的绿荫深处。
我放下杂志,快步走进书房。浓烈的松烟墨味扑面而来。水门汀地上,一片狼藉。黄铜墨盒歪倒在一边,盒身凹进去一小块,沾满了尘土。更触目的是盒盖,它飞出去更远,落在墙角,边缘明显磕瘪了一处,原本光滑的表面也划了几道难看的白痕。那团凝固的宿墨摔成了大小不一的几块碎渣,散落一地,像黑色的陨石碎片。那支可怜的毛笔,笔杆断成了两截,笔头的狼毫沾满了灰尘和碎墨块,狼藉不堪。
空气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墨味和瓦片残留的惊惶气息。我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凹瘪的黄铜墨盒盖,冰凉的金属触感下,是清晰的变形。这墨盒跟随思成多年,从清华园到宾大,再到这北平的小院,记下了多少营造法式的注解,描摹过多少斗拱飞檐的线条。它早己不仅仅是一件文具。
书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思成回来了,大约是听到了那声巨响。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快步跑回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落在墙角那凹瘪的墨盒盖上,停顿了数秒。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瓦片不知又从哪里悄悄溜了回来,瑟缩在门框外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充满恐惧和愧疚的黑眼睛,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压抑的呜咽。
我站起身,想说点什么,比如“瓦片不是故意的”,或是“还能修吗?”。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这墨盒对他意味着什么,我太清楚了。
思成沉默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看瓦片,也没有立刻去捡拾地上的残骸。他先是走到书桌前,拿起摊开在最上面的一张晒蓝图纸——那是他昨夜刚完成的砖塔斗拱细部大样,墨迹未干透。他仔细检查图纸边缘,确认没有溅上墨点,才小心地将图纸卷起,放到一旁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走回那片狼藉前,蹲下身。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肃穆的意味。他先捡起那断成两截的毛笔,指尖拂去笔杆上的灰尘,将那沾满污秽的狼毫笔头也仔细拾起,用一张废纸小心地包好。然后,他拾起那几块摔碎的宿墨块,大的,小的,甚至细小的墨渣,都一一捡起,放在另一张纸上。最后,他才拾起那个凹瘪的墨盒盖,和同样沾满灰尘、凹了一块的墨盒身。
他拿着它们,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流冲刷着铜质的墨盒,洗去灰尘和污迹,露出黄铜原本黯淡却温润的光泽,也清晰地暴露出那几处刺目的凹痕和白痕。他洗得很仔细,用指腹轻轻擦拭着那些伤痕,仿佛在清洗一件出土的青铜器。水流声哗哗,盖过了窗外聒噪的蝉鸣,也盖过了瓦片压抑的呜咽。
洗完,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将墨盒的盖和身里里外外仔细擦干。水珠擦去后,那几处凹痕和白痕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他拿着它们,没有再看任何人,径首走向了他的工作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瓦片这才敢挪到门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顶了顶紧闭的门板,发出一声细弱的哀鸣。我走过去,弯腰将它抱起来。它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臂弯里,像个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孩子。
黄昏时分,工作室的门开了。思成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工作告一段落后的平静疲惫。他手里拿着那个墨盒。
墨盒盖和盒身己经重新合在一起。但不同了。在盒盖边缘那道最深的凹痕和白痕交错之处,赫然多了一道极其纤细、却异常清晰的金线!那金线并非简单地覆盖伤痕,而是沿着凹痕的走向和白痕的边缘,极其精妙地蜿蜒流淌,像一条细细的金色溪流,注入灰暗的铜质峡谷。金线很细,却有着的光泽,在暮色里幽幽地亮着,将原本丑陋的伤痕,勾勒成了一道奇异而倔强的装饰纹样。
他走到我面前,将墨盒递给我。指尖触到冰凉的黄铜,也触到那道微凸的金线边缘。触感光滑,带着金粉特有的微涩。
“金粉,”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久未说话的缘故,“和修复瓦当剩下的生漆调了一点……太细的地方,还是用不好鼠须笔。”他指了指那道金线中段一处略显笨拙的堆积,“只能凑合着……把最难看的裂口盖住。”
我低头,指尖细细描摹着那道蜿蜒的金痕。它覆盖着凹痕,却并未试图将其完全抹平,只是用一种更昂贵、更醒目的方式,宣告着这道伤痕的存在,并赋予它一种新的、带着瑕疵的完整。夕阳的金辉穿过窗户,恰好落在墨盒上,那道金线瞬间被点燃,流淌出熔金般炽热而沉静的光泽。
目光抬起,落在他脸上。他额角沾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金粉,镜片后的眼睛坦然地迎接着我的注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更多完成修补后的释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默的、将破碎重新拢起的笨拙力量。
廊下的藤椅旁,瓦片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黑眼睛怯怯地望着思成。
思成目光转向瓦片,沉默了片刻。他走过去,没有责备,只是弯下腰,像往常一样,用指背轻轻蹭了蹭瓦片毛茸茸的头顶,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粗糙的温柔。
“下次,”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瓦片竖起的耳朵里,“离书桌远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瓦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讨好的呜咽,尾巴尖轻轻摇了一下,随即又讨好地把头往思成的手心里拱了拱。那条微瘸的后腿,在暮色里微微悬着。
庭院里,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暮色西合,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绵长。书房内,那片静卧在绘图桌角的金缮瓦当,在渐暗的光线里,依旧流淌着温润恒久的光。而手中这个新生的、带着金痕的黄铜墨盒,冰凉而沉实,仿佛也正将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破碎与沉默的修补,悄然纳入它自身漫长岁月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