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溽热终于被几场急雨浇透,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潮气。庭院青砖的缝隙间,悄然钻出些细弱的青苔,绿得怯生生的。瓦片在雨后的湿地上撒欢,瘸腿带起的泥点溅在廊柱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印子,又被午后的阳光晒成浅褐色的斑痕。
那个被金线重新“缝合”的黄铜墨盒,回到了思成的书桌上,紧挨着绘图板。那道蜿蜒的金痕在日光下并不张扬,只在偶尔的角度折射出一线沉静的光,像一道愈合的、被阳光晒暖的旧疤。思成用它时,指腹会无意识地掠过那道微凸的金线边缘,如同拂过老建筑上一处熟悉的砖缝。日子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里,在瓦片偶尔的呜咽和追逐落叶的颠簸中,继续沉缓地流淌。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在书房整理书架顶层积尘的旧书。阳光穿过高窗,在浮动的微尘里投下斜斜的光柱。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触到一本硬壳精装的诗集,深蓝色的封面,烫着褪色的银字——正是那日陆小曼仓惶遗落的那本徐志摩新作。它被遗忘在这里多久了?封面上落了层薄灰。
抽出来,随手翻开一页。纸张挺括,油墨气味己经淡去。目光落在几行诗句上:
> “……你是我梦中不谢的蓝莲,
> 隔着水光,摇曳着永恒的幻影……”
笔触依旧华丽,意象飘渺如烟霞。指尖无意识地在“幻影”二字上停顿了一下。窗外传来瓦片追逐一只蝴蝶时兴奋的吠叫,短促而真实。合上书页,薄薄的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我拿着诗集走出书房。思成正蹲在庭院角落那棵石榴树下,背对着我。石榴树刚结出指头大小的青果,隐在浓密的枝叶间。他身旁放着个小木箱,里面是各种园艺工具。瓦片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思成手里拿着花剪,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石榴树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条。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卡其布工装外套的肘部,那处我缝补过的针脚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剪下的枝条带着嫩叶,被他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我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镜片上沾着一点泥痕,额角是汗湿的发梢。看到我手中的诗集,他目光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平静,像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极细微的涟漪。
“这石榴树,”他指了指那根刚被剪下的枝条,声音带着劳作后的微喘,“这根枝子太密,抢了旁边果子的光。剪掉些,剩下的果子才能长得更结实。”他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的汗,留下一点泥印。
我把诗集递过去:“小曼落下的,放久了。”
他“哦”了一声,放下花剪,在裤腿上擦了擦手——那卡其布裤腿早己沾满泥点和水渍。他接过诗集,深蓝色的封面在他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掌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并没有翻开,只是用拇指无意识地了一下那烫银的书名,目光越过诗集,落在石榴树青涩的果子上。
“蓝莲……”他低声念了句诗集的题目,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点建筑学者特有的务实,“开在水里的花,瞧着是好看,终究……不能当饭吃。” 他这话说得随意,像在评价一件华而不实的建筑装饰。
他把诗集随手放在脚边的小木箱上,深蓝色的精装封面立刻沾上了几点新鲜的泥痕和草屑。他重新拿起花剪,转向另一根需要疏剪的枝条,侧脸在树荫下显得沉静而专注。瓦片凑过去,好奇地嗅了嗅那本沾了泥土的诗集,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在他沾着泥痕的肩头跳跃,也落在那本被遗弃在木箱上的诗集上。烫银的“蓝莲”二字,在泥土和草屑的点缀下,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现实的尘埃,失却了隔水摇曳的飘渺仙气。
我站在树荫下,看着思成弓着背修剪枝条的侧影,看着他肘部那块细密的补丁,看着他脚边那本沾了泥点、不再簇新闪亮的诗集。又想起书桌上那个带着金痕的墨盒,衣橱里袖口藏着蜜色针脚的旧旗袍,还有此刻在脚边打着盹、跑起来仍有些颠簸的瓦片。
诗行里的“蓝莲”与“永恒幻影”,隔着水光,美则美矣,却像琉璃厂玻璃柜里供着的薄胎瓷瓶,美得易碎,美得只宜远观。而眼前这个男人,沾着泥土、汗水和油漆,用长着薄茧的手,笨拙地修复着破碎的瓦当、磨损的袖口、凹瘪的墨盒,疏剪着石榴树的枝桠,也包容着一条瘸腿小狗的惊惶。他构建的世界,没有飘渺的永恒幻影,只有砖石木料的坚实肌理,只有被金线、针脚和日复一日的耐心所修补的、带着清晰裂痕却依旧温热的当下。
这真实,或许粗糙,或许沾着泥土和汗渍,没有诗行里描摹的半分“优雅”。但它像脚下这被雨水反复浸润又被阳光晒暖的青砖地,像这棵被修剪后期待果实的石榴树,像那片在绘图桌角静默闪耀着金痕的瓦当,沉默地承载着日升月落,承载着琐碎的磨损与同样琐碎的修补,在缓慢流淌的时光里,沉淀出生命本身最朴拙也最坚韧的质地。
思成剪好了最后一根多余的枝条,首起身,轻轻舒了口气。他抬手想擦汗,瞥见自己沾满泥土草屑的手掌,又放了下来,只是对我露出一个带着点疲惫却异常踏实的笑容:“疏开了,这下通风透光,秋里挂果能好些。” 他指了指那些藏在叶间的青涩小石榴。
瓦片像是听懂了“果”字,兴奋地站起来,绕着石榴树颠簸地跑了一圈,仰头对着枝叶间发出期待的“呜呜”声。
阳光炽烈,蝉鸣复又喧嚣。泥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还有那本诗集封面上沾染的、微弱的油墨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在庭院里静静弥漫。那朵诗行里摇曳的“蓝莲”,隔着水光的“永恒幻影”,在这样真实、朴素、甚至有些粗粝的阳光下,悄然沉入了生活的河床,被无声的时光与温暖的泥土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