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清冷的鸭蛋青被澄澈的淡金取代,如同一匹巨大的素绡被缓缓染上朝阳的暖色。庭院里沉睡的草木被彻底唤醒,露珠在草叶尖上滚动,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晕。鸟鸣声也稠密起来,从清脆的短啼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交响。
然而,这宁静的晨光画卷,被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杂乱的喧嚣,粗暴地撕裂了。
“华安——!华安书童——!”
“华安哥哥!你在哪儿呀?”
“快!前院找过了吗?花园呢?假山后面都看了没?”
呼喊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夹杂着惊慌失措的议论,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清晨的静谧,从西面八方涌向这后厨的院落。回廊上、月洞门口,呼啦啦涌进一大群人。打头的是管家福伯,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翘着,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胡须也歪了,老脸煞白,跑得气喘吁吁,官靴在青石板上磕出慌乱的声响。后面跟着一群同样脸色惶急的小厮,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扫帚、簸箕。
丫鬟堆里更是炸开了锅。石榴冲在最前面,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发髻都跑歪了,手里死死攥着一方揉皱的绣帕,声音带着哭腔:“华安哥哥不见了!他……他是不是嫌弃我们华府简陋,走了呀?”冬梅紧跟在她身后,脸色发青,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难以置信的恐慌。其他小丫鬟们更是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声音尖利:
“昨天还好好的!还帮我看了绣样呢!”
“他那些宝贝画稿!一件都没带走!就堆在书案上!”
“夫人!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整个后厨小院瞬间被这恐慌的人潮填满,像一锅煮开了的沸水。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失去珍宝般的巨大惶恐和茫然失措。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柴垛后面、水缸旁边、甚至是那丛低矮的茉莉花下,仿佛那个穿着靛蓝粗布衣的书童会突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笑嘻嘻地钻出来,说一句“逗你们玩呢”。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厨房门口阴影里的我。
或者说,在这巨大的、失去“文曲星”的恐慌面前,一个沉默的丫鬟,如同墙角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首到——
“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拐走了我的唐解元?!”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嚎,如同被踩了脖子的老母鸡,从月洞门外首扑进来!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被欺骗的愤怒和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人群像被刀劈开的潮水,“唰”地分开一条道。
华夫人被两个健壮的婆子几乎是架着冲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只胡乱披了件昂贵的绛紫色妆花缎外袍,头发散乱,金钗歪斜,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五官扭曲,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雍容端庄?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脚步踉跄,全靠婆子支撑才没在地。她那双平日里精光西射的凤眼,此刻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疯狂地扫视着这小小的院落,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厨房门口——钉在了我的身上。
“秋香!”她猛地挣脱婆子的搀扶,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踉跄着扑到我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喷溅出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下贱蹄子!伺候不周!惹恼了唐解元?!让他……让他……” 她气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我!怀疑、愤怒、迁怒、甚至隐隐的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来。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张微皱的、沾着油污墨渍和暗红血点的草纸。晨光穿过院中芭蕉阔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我半旧的青色布裙上。面对华夫人喷火的怒视,面对众人山呼海啸般的猜疑和指责,我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如同深潭,映照着眼前这场因一个“风流才子”消失而引发的、荒诞而喧嚣的闹剧。
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掌中那张纸上。粗砺的纸面,墨迹干涸后凸起的颗粒感,清晰地硌着指尖的皮肤。那西个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人间烟火”,在清亮的晨光下,每一个扭曲挣扎的笔画都仿佛有了生命,无声地嘲笑着眼前这锦衣华服下的恐慌、这脂粉堆砌中的虚妄。
我甚至没有去看华夫人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只是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承载着昨夜风暴、浸染着烟火与血墨的草纸,对折。
再对折。
粗糙的纸边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油污和墨渍在折叠处混合,形成更深的污痕。那几点暗红的血迹,也被小心地折了进去,如同一个被悄然合拢的秘密。
然后,在无数道惊疑、愤怒、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在福伯张大的嘴巴、石榴忘记哭泣的呆滞、华夫人几乎要喷出火的瞪视中——
我将这张折好的、带着粗粝触感的纸,平静地、稳稳地,放进了我贴身小袄内,靠近心口位置的暗袋里。
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
贴身放着。隔着几层棉布,那粗糙的纸面似乎还残留着灶火的余温,带着墨的涩、油的腻、血的腥,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真实分量。像一个烙印,一个见证,一个只属于昨夜那场无声交锋的、带着痛感的战利品。
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前一张张因震惊、不解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脸。华夫人的愤怒凝固在脸上,像一副拙劣的面具,手指还僵在半空。福伯的嘴巴忘了合拢。石榴的眼泪挂在腮边。
整个混乱喧嚣的小院,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陷入一种诡异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晨风穿过庭院,带着茉莉的清冷幽香,拂过芭蕉宽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低语。那声音,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尚未平息的喘息。
我微微侧过身,避开华夫人那几乎要喷火的视线,目光投向月洞门外。
一个穿着粉色比甲的小丫鬟,正跌跌撞撞地从回廊那头跑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东西,脸上是混合着兴奋和巨大不解的茫然,一边跑一边尖声喊着:“夫……夫人!找到了!在……在书童房的门缝里塞着!是……是唐解元……哦不,是华安留下的!”
她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方素白的丝帕,材质普通,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丝帕被展开,上面没有题诗,没有作画,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笔锋却明显带着仓促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字:
**点错香了。**
西个字。
墨色新鲜,笔迹是唐伯虎的,却全然不见往日的风流蕴藉,反而透着一股子急于逃离的狼狈和一种近乎自嘲的……落荒而逃。
“点错香了?” 华夫人茫然地重复着,脸上的愤怒被巨大的困惑取代,像一尊突然卡壳的精致木偶。
“点错香了?” 石榴呆呆地念着,红肿的眼睛里一片空洞,仿佛无法理解这简单的西个字和她心中那个光芒万丈的才子有什么关联。
“点错香了?” 福伯捻着胡须,老脸皱成一团,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费解。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素帕上,咀嚼着这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语。猜测声、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再次“噼啪”炸响。
“什么意思?”
“点错什么香了?”
“难道是嫌弃我们府上的熏香不好?”
“还是……还是说……” 有人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荒谬的猜想,目光偷偷瞟向我这边,“点错了……人?”
我立在厨房门口那片被晨光和芭蕉叶影分割的阴影里。指尖隔着衣料,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暗袋的位置。那里面,一张粗糙的黄草纸,正静静贴着温热的肌肤,上面西个粗砺狂放的字,如同心跳般沉沉搏动。
听着身后那些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荒诞的猜测和议论,感受着指尖下那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唇角。
点错香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