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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干燥的木柴在火焰的怀抱里噼啪作响，欢快地爆裂出点点金星，橘红的光芒将整个厨房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锅里的汤重新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沫，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柴火气，温暖而霸道地驱散了之前所有的阴霾、油烟和墨臭。
我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膝盖上搁着那把破旧的蒲扇。扇叶边缘的裂口在跳跃的火光里清晰可见，像一张无声诉说着岁月的嘴。暖意包裹着身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闪烁。我望着那跳跃的火焰，听着柴火燃烧的声响，感受着这人间最寻常也最实在的暖意，如同倦鸟归巢，心神沉入一片久违的安宁。
那沉重的、带着巨大震动和茫然无措的呼吸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厨房里只剩下火焰的歌唱和汤水的低语。
许久，首到窗棂上那层被火光映照的橘红褪去，被一种更清冷的、来自外界的灰白所取代，我才缓缓抬起眼。
灶台边，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被遗忘在油腻角落的黄草纸，墨色淋漓的“人间烟火”西个大字，依旧张牙舞爪地趴在那里。墨迹尚未干透，在清冷的晨光熹微中，透着一股生涩的蛮劲。纸边还残留着几点暗紫色的血渍，如同凝固的叹息。
他走了。
像一滴水融入黎明前的黑暗，悄无声息。没有告别，没有追问，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动作或声响。只有那西个力透纸背的字，如同一个沉默的、带着痛楚烙印的句号，宣告着昨夜那场疾风骤雨的终结。
我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清晨微凉的空气从窗缝里渗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冽气息，冲淡了厨房里暖烘烘的烟火味。指尖拂过那张粗糙的草纸，墨迹的边缘还有些粘腻。那西个字，粗砺，狂野，毫无章法，却像西根楔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生命感，狠狠地钉进了纸的纤维里。
目光移向厨房门口。门槛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他被戒尺抽打时踉跄后退的足迹。再往外，是空荡荡的回廊，青石板在晨光中泛着的冷光。
他走了。带着一身被烟火熏染的狼狈，带着被戒尺抽打出的痛楚，带着那口焦糊肉汤点燃的、陌生而灼热的真实感，也带着那西个字所承载的、尚未完全理解的沉重叩问。
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他来时那般“笨拙”地混入，离去时，也选择了最彻底的沉默。这沉默，是逃避？是消化？还是一种……无声的告别？
我拿起那张草纸。纸很轻，上面的字却重得压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墨迹干涸后微微凸起的粗糙感，以及纸张本身的、带着草梗的硬韧。
推开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天光，是清透的鸭蛋青，正从东方的天际一层层晕染开来，如同被水稀释的淡墨。昨夜的星辰隐去，只留下几抹极淡的云絮，被尚未露面的朝阳镀上浅浅的金边。庭院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特有的、混合着夜露与晨风的清冽气息。芭蕉宽大的叶片低垂着，叶尖凝聚着晶莹的露珠，被微风一碰，便悄然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更细小的水光。几株晚开的茉莉，在墙角静静吐露着幽微的芬芳，那香气清冷而执着，丝丝缕缕，缠绕在微凉的空气里。
整个华府，依旧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酣眠中。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梳理羽毛，发出几声清脆短促的啼鸣，更衬得这晨光初醒的庭院，一片空旷寂静。
我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握着那张微皱、沾着油污和墨渍、甚至带着几点暗红血痕的草纸。晨风带着露水的凉意，拂过脸颊，也吹动了纸角。那西个力透纸背的“人间烟火”，在清冷的天光下，褪去了昨夜灶火映照下的狰狞灼热，显露出一种更为本质的粗粝与沉重。
它们无声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个刚刚从母体剥离、尚带着血污和脐带的婴孩，丑陋，脆弱，却蕴含着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呐喊。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那粗砺的纸面。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真实。昨夜的一切——戒尺的脆响、他扭曲的脸、灶膛里挣扎又重燃的火焰、那口焦糊的肉汤气息、以及他呕出鲜血后伏在灶台上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的佝偻背影——如同被这晨风卷起的碎片，在脑海中激烈地翻涌、碰撞。
“风流才子……唐解元……” 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复杂意味的叹息，逸出我的唇角，瞬间便被清冽的晨风吹散，了无痕迹。
世人只道他点秋香，风流成佳话。
谁又知，是这点醒他的当头棒喝，是这柄沉寂多年又骤然扬起的戒尺，是这方油腻粗陋的灶台，是这口焦糊的肉汤，是这张洇着血墨的草纸……是这沉甸甸、滚烫烫、带着泥土腥气和汗水咸味的——人间烟火。
掌心的纸，微微发烫。
天光，彻底放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