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知在墙角缩了很久,久到他发麻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
世界是“正常”的。
他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在脑子里,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个新学到的、至关重要的词汇。
那台破风扇在转,很好,符合空气动力学。那扇旧窗户在漏雨,也很好,符合这个年纪的老楼应有的草台班子质量。一切都很好。
但他,言知,不正常了。
他的耳朵出了问题。不,不是生理上的问题,是心理上的。他的听觉,现在像个功率过载的、校准出了偏差的精密仪器。他听风扇的嗡鸣,会下意识地去分辨扇叶旋转切割空气时,是不是比“之前”更“钝”了。他听雨声,会偏执地去分析雨滴的落点,试图从那片混沌的白噪音里,找出一点点“人为”的、不自然的节奏。
他在把自己,往疯里逼。
他知道。
但他控制不住。
他的身体,像一头受过伤的野兽,对那个曾经出现过捕兽夹的草丛,充满了神经质的警惕。那个“绝对的寂静”,就是那个捕兽夹。而整个世界,现在,都是那片草丛。
他必须动一动。
这个念头,不是出于理性,是出于一种更原始的,类似“求生”的本能。再不动,他感觉自己就要和这个墙角,长在一起了。
他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动作开始:抬起右手。
他像一个第一次学习使用自己身体的婴儿,笨拙地,在大脑里,下达了这个指令。
然后,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着自己。
“右肩三角肌收缩,带动肱骨上抬。前臂的桡骨和尺骨,在肌肉的牵引下……”
一堆他只在大学选修课上听过的、早就还给老师的解剖学名词,此刻,却像弹幕一样,疯狂地刷过他的脑海。这是他那颗受惊过度的、属于“学者”的大脑,在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试图重新理解,并掌控这具己经变得有些陌生的躯壳。
右手,成功地,抬了起来。
可言知,却感到一阵反胃。
因为他发现,他“想”的,和他“感觉”到的,中间,存在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延迟”。就像在看一部声音和画面有零点零一秒不同步的盗版电影。
这个发现,比世界静止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
因为那意味着,“静止”的后遗症,不是外部的,而是内部的。它可能己经,损伤了他大脑和身体之间的“连接协议”。
“够了!”
言知在心里,对着那个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术刀,正准备解剖自己的“他”,发出了一声怒吼。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这些足以逼死任何一个神经科医生的、毫无意义的细节上移开。
他需要更宏观的,更无可辩驳的证据。
他撑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乱。那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像一具死去的、骨骼清奇的动物。那桶吃了一半的红烧牛肉面,散发着一股隔夜的、令人沮丧的油腻气味。地上,是他那些关于“语言的边界”的、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论文草稿。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把椅子,走到了书桌前。
他没有去看那块被他用一堆书压在最深处的、黑色的石板。
他怕。
他怕自己只是多看它一眼,这个脆弱的、刚刚从一场大病中痊愈的“现实”,就会再次,崩盘。
他的目光,落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那个文档还开着。光标,还在最后那个“地位”的后面,一跳,一跳。
他坐了下来。
他把手,放在了键盘上。
他需要做一件最“正常”,最“日常”,最能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正常”世界里的事。
他决定,继续写他的论文。
这个决定,在现在看来,简首是疯了。一个刚刚经历过世界停摆的人,一个刚刚确认了自己可能是个能修改现实的“怪物”的人,居然,想的是写论文。
可只有言知自己知道,他需要这个。他需要用这种枯燥的、乏味的、充满了确定性逻辑的学术行为,来对抗那种正在他体内蔓延的、名为“失控”的病毒。
他开始打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第一句话。
“福柯认为,话语的权力,在于其对‘真实’的建构……”
他打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原始的、最笨拙的“现实校准”。他敲下“福柯”这两个字,然后停下来,用一秒钟的时间,去确认这个世界上,是否还存在一个叫“福柯”的、死了的法国哲学家。他敲下“话语”这个词,又用一秒钟的时间,去确认“语言”这个工具,是否还如他所学的那样,稳定,可靠。
这不像是在写作。
这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权限”。
他写了大概两百字。两百个充满了二手思想和学术垃圾的、安全无害的字。
然后,他写不下去了。
因为一个新的,更可怕的,也更具诱惑力的念头,像一条毒藤,从他那颗刚刚被强行按下去的、名为“好奇心”的种子里,长了出来,并且,瞬间就爬满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刚刚,是“抹除”了声音。
是一种“否定”性的操作。
那么,他能“创造”吗?
能创造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吗?
比如,一个“不存在”的声音。
这个念头,是魔鬼的低语。他知道。
可他,一个以“探究世界本质”为名,把自己的青春和热情都耗费在故纸堆里的、偏执的语言学研究生,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这就像给一个饥渴的数学家,看了一眼黎曼猜想的证明过程,然后又把本子合上。
这是一种酷刑。
言知的手,离开了键盘。
他的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起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移开了那堆压在桌子最深处的书。
那块黑色的石板,再一次,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神秘。像一个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最古老的谜语。
这一次,言知没有犹豫太久。
因为他知道,从“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己经回不去了。他要么,就一辈子活在对这块石板的恐惧和猜疑中,变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要么,就主动去探究它,了解它,然后,掌控它。
他选择了后者。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块石板。
冰凉,沉重。
熟悉的触感,让他一阵心悸。
他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想“声音”,也没有去想“寂静”。他开始调动自己那贫瘠的、但却又是他唯一能依仗的“专业知识”。
他在脑海里,开始构建一个“概念”。
一个“不存在”的声音。
那是什么?
不是高音,不是低音。不是噪音,不是乐音。
它没有频率,没有振幅,不通过任何介质传播。
它是一个纯粹的“所指”。一个没有“能指”可以去描述的、绝对的声音本体。
他想到了他论文里的一个例子,关于颜色的。比如,“蓝色”这个词,只是一个符号。而我们大脑中对“蓝色”的感知,才是它的本体。
那么,“蓝色”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毫无逻辑,甚至可以说是语病。
可现在,在这个由他,和一个神秘石板,共同构建的、新的规则体系里,逻辑,或许才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他集中了他全部的精神。他所有的学识,所有的想象力,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疯狂。他把这一切,都凝聚成了一个点。
一个关于“蓝色的声音”的、抽象的、不可能存在的“定义”。
然后,他通过手中的石板,把这个“定义”,像一个BUG补丁一样,打给了这个世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间里,还是只有风扇的嗡鸣和窗外的雨声。
言知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是我想多了吗?还是说,它的能力,是有限的?只能进行“否定”,而不能进行“创造”?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一丝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的复杂情绪。
然而,就在他准备松开手,把这块石头重新封印起来的时候。
“那个声音”,出现了。
它不是通过他的耳朵听见的。
它首接,在他的大脑中,“响起”。
那不是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感觉”。一种你无法用任何词汇去描述,但你却无比确信,它就是“蓝色的声音”的感觉。
它冰冷,遥远,空旷,像深夜里,凝视着一颗孤独的、正在远去的蓝色巨星时的感觉。
它带着一种绝对的、数学般精确的、令人心碎的“秩序感”。
伴随着这个“声音”出现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的眼前,虽然闭着眼睛,却出现了一些无法形容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学的、蓝色的光斑。
他的舌根,尝到了一股淡淡的,像是薄荷,又像是生锈的铁钉的,冰凉的味道。
这是,共感。
言知猛地睁开眼睛,像触电一般,甩开了手中的石板。
石板掉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而那个“蓝色的声音”,以及那些伴随而来的所有奇异的感官体验,也在同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瘫在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大口地喘着气,但这一次,他喘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
他喘的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战栗的东西。
敬畏。
他终于,对自己手中掌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了一个初步的,但却足以颠覆他一生的认知。
这不是“神力”,也不是“魔法”。
这是一种,比那两者,都更接近“本质”的权柄。
一种可以为这个世界,添加“新设定”的,创世的权柄。
他看着自己那双还在颤抖的手。
他想。
我,好像,惹上了一个天大的,甩不掉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