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一笔“不义之财”
门,是一个节点。
当言知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时,他感觉自己像个深海潜水员,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足以压垮心智的压力和黑暗后,第一次,不合时宜地,拧开了头盔的面罩。
外界的阳光、声音和气味,以一种近乎于“暴力”的姿态,瞬间填满了他的感官。
阳光不再是单纯的光线,而是一根根烧红的、刺眼的针,扎在他的视网膜上。汽车喇叭,小贩叫卖,行人的说笑,这些凡俗的噪音,此刻,都像是一堆没有经过任何后期处理的、混乱的、原始的音频素材,被一股脑地、不分青红皂白地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被这个“正常”的世界,攻击了。
他的身体,像一台过载的服务器,疯狂地处理着这些涌入的信息,试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致命的。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的焦糊味,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食品的香气,以及,雨后泥土被太阳蒸腾起来的那股独特的、潮湿的腥味。
他的手,下意识地,插进了口袋里。指尖,紧紧地挨着那块被皱巴巴的纸巾包裹着的黄金。它的重量,它的坚硬,它的棱角,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一个能证明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的、沉甸甸的、该死的锚点。
他低着头,像一个真正的、犯了事的罪犯,把自己混进了涌动的人潮。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觉得,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那不经意的一瞥,都像是一次精准的扫描,能穿透他的血肉,看到他口袋里那块金色的、正在发出不祥之光的“肿瘤”。
他看见一个骑着共享单车的女孩,白色的耳机线在风中轻轻晃动。他甚至能看清,远处那栋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一架正在缓缓飞过的客机的轮廓。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真实。
可言知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
一个怀揣着足以颠覆这一切的秘密,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假装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可悲的幽灵。
老街离学校不远,走路大概要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对言知来说,却像一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充满了自我审判的游街。他每走一步,口袋里那块黄金的重量,似乎就更增一分。那不是物理上的变化,是心理上的。他感觉自己背负的,不仅仅是一块金属,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某种,他用自己的“损耗”,换来的,沉甸甸的罪孽。
他终于,站在了那条街的街口。
和主干道的热闹不同,这条老街,显得有些破败和冷清。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些低矮的、上了年头的瓦房。路面,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是陈旧,还是悠闲的气味。这里,像是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在角落里的一个皱褶。一个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
言知放慢了脚步,像一头误入人类陷阱的野兽,警惕地打量着西周。
“高价回收,黄金,名表。” “诚信经营,K金,铂金。” “急用钱?找老李!”
招牌的字体,大多是些俗气的、烫金的黑体字,有些己经褪色,露出了底下斑驳的铁皮。店铺的门脸,都很小,玻璃门上,贴着磨砂的贴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言知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来回走了两趟,最终,在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家店的招牌,甚至连“高价”两个字都懒得写。只是简单地,用红色的油漆,在木板上写了“回收”两个大字。门是开着的,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低头,用一根小小的镊子,修理着一块手表。
看起来,很安全。
言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走了进去。
“老板。”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两张砂纸在摩擦。
老头闻声,慢慢地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平静的、不起波澜的眼神。一种,见惯了形形色色的、走投无路的人之后,才会有的眼神。
“什么事?”老头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有点东西,想出手。”言知说着,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块黄金的瞬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把它,掏了出来,放在了那个铺着深绿色绒布的柜台上。
他没有解开那层纸巾。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尊严。他不想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太像是一场赤裸裸的、肮脏的交易。
老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镊子和手表,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秤,和一块黑色的、像是磨刀石一样的东西。
他抬起眼,又看了言知一眼。
言知会意,默默地,把那层纸巾,打开了。
金色的光芒,在那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过。
老头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属于职业的、近乎本能的精光。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块黄金。
他先是,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了一下。
言知听见,他身后那扇玻璃门的门锁,“咔哒”一声,落下了。
言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小伙子,别紧张。”老头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像是一朵开在老树皮上的、干瘪的菊花。“规矩而己。”
他说着,这才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起了那块黄金。
他的手指,很稳。
他把黄金,放在电子秤上。红色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让言知自己都有些惊讶的数字上。
然后,他拿起黄金,在那块黑色的“磨刀石”上,轻轻地,划了一下。一道纯正的、亮黄色的痕迹,留在了上面。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装着某种化学试剂的玻璃瓶,滴了一滴,在那道划痕上。
划痕的颜色,没有丝毫变化。
“好东西。”老头看着那道划痕,终于,点了点头。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成色很足。几乎,是足金了。”
他抬起头,再一次,看向言知。“这东西,怎么来的?”
言知的心,又是一紧。
他来之前,己经想好了说辞。“家里老人,留下来的。”
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不容易出错的借口。
老头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双透过老花镜的眼睛,浑浊,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言知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己经渗出了冷汗。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老头,笑了。
“行。那就是老人留下的吧。”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东西的来路。他在乎的,只是它的真假,和成色。
“今天,金价是……”他拿起一个计算器,按了几个数字,然后,把它转向了言知。
那是一个很高的价格。但言知知道,他肯定,还是压了价。
“怎么样?这个价,出吗?”老头问道。
言知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应该讨价还价。可他现在,只想尽快地,结束这一切。
他点了点头。“出。”
“爽快。”老头赞了一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点钞机,和一沓厚厚的、用纸带捆着的现金。
点钞机发出“哗啦啦”的、清脆的响声。
那个声音,在此刻的言知听来,像是一首最动听,也最讽刺的交响乐。
他看着那一沓沓红色的钞票,被老头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好,然后,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袋子。
很轻。
和那块黄金的重量比起来,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可言知知道,这袋东西的“词语的重量”,却比那块黄金,要沉重得多。
因为它,叫做“现实”。
“小伙子,以后有好东西,还来我这。”老头说着,按下了遥控器,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言知没有回答。
他只是,抓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像一个逃犯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店。
走在回去的路上,阳光,依旧刺眼。街道,依旧喧嚣。
可言知,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那袋薄薄的、却又能解决他所有燃眉之急的纸。
这是他的第一笔“不义之财”。
这是他用自己的“损耗”,换来的,活下去的资格。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言知,一个刚刚用哲学,换了几万块钱的穷学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