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天皇朝·金銮殿前·九龙御道
金仙陨落后的法则余烬,如同铅灰色天幕下飘散的、带着死寂星辉的尘埃,无声诉说着方才那超越凡尘理解的恐怖。空气里弥漫着法则崩灭的焦糊味、浓郁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带来的、近乎窒息的沉重寂静。
百万黎民那汇聚成洪流、点燃天命的祈愿声浪,此刻己化作无数双屏息凝神、带着难以置信与茫然期盼的眼睛。他们从破碎的街巷、倒塌的屋脊后望来,目光如同无形的潮水,沉甸甸地汇聚在金銮殿前那两道身影上——一个是刚刚斩落仙神的布衣,一个是匍匐尘埃的帝王。
陆轻舟立于丹陛之前,残破的布衣上焦痕与血渍交织,如同他走过的荆棘之路。他微微喘息,周身因初入“天命境”而涌动着玄奥却尚未完全驯服的磅礴气息,如同新生的星辰,光芒万丈却又带着一丝不稳定的震颤。那双洞穿了命运罅隙的“天命眼”,此刻平静地俯视着下方,眸中倒映的己非简单的景象,而是胤承渊身上纠缠的龙气、溃散的仙元、深植骨髓的帝王执念…以及那奔流不息的人道气运长河。
胤承渊半倚在冰冷刺骨的九龙御道之上。玄黑龙袍撕裂,露出内里被紫金血液浸透的明黄衬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纹,此刻被污血与尘土玷污。帝冠滚落一旁,金玉珠饰沾满尘埃与他自己喷溅的血沫。他仅靠一条手臂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胸口,那里是金仙反噬与“葬仙劫”禁忌反噬双重撕裂的恐怖伤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破碎般的剧痛,带出细碎的血沫。他英俊的面庞被血污覆盖,惨白得如同褪色的金箔,唯有那双紫金龙瞳,依旧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死死钉在丹陛之上的陆轻舟身上。那火焰中翻腾着极致的震撼、被彻底踩踏于尘埃的屈辱、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的滔天恨意…以及,在那斩仙一剑煌煌天威般的光芒映照下,一丝无法抑制、无法否认、如同附骨之蛆般啃噬着他帝王骄傲的…敬畏。
仙!金仙!那是他仰望、觊觎、试图吞噬以补全己道的存在!竟被眼前这个…这个他一手布局引入皇城、视为棋子与猎物的“人间道”修士…一剑钉死在象征着他胤天皇朝无上权威的九龙御道之上!那滴落在地、仍在嗤嗤作响、灼烧着龙脉根基、散发出无尽死寂气息的暗金仙血,像一记无形的、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将他过往所有的自负与筹谋,都灼烧得千疮百孔。
陆轻舟缓缓走下丹陛。他的脚步落在九龙御道光滑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清晰、稳定、仿佛叩击在每个人心坎上的回响。他走过那滴仍在灼烧龙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仙之血,走过那象征至高皇权却己滚落尘埃的帝冠,最终停在了胤承渊面前——仅仅数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仙凡之别,隔着理念之渊。
没有胜利者的睥睨,没有复仇者的快意。陆轻舟的眼神,平静得如同历经万古沧桑的深潭,只有一种穿透了命运迷雾、看透了因果纠缠后的了然与沉重。这沉重,并非来自击败强敌的疲惫,而是来自他此刻所承载的、脚下这片人间万民的未来之重。
“胤承渊。”陆轻舟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死寂的皇城,清晰地传入胤承渊耳中,也仿佛回荡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百姓心间,带着一种抚平惊悸的奇异力量。“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胤承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扯出一个帝王惯有的、睥睨的冷笑,却只牵动了破碎的脏腑,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紫金色的血沫再次不可抑制地涌出嘴角。他死死盯着陆轻舟,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染缸,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与尖锐的讽刺:“聊?呵呵…聊什么?聊你如何以布衣之身,行屠仙壮举,将这人间帝王的尊严与御座一同践踏于脚下?聊朕如何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最终却成了为你铺就斩仙之路的…垫脚石?”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是尊严被碾碎后的痛苦嘶鸣。
陆轻舟微微摇头,目光并未因这尖锐的讽刺而有丝毫波动。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片被归墟之力肆虐、遍布疮痍的宏伟皇城,扫过远处那些劫后余生、眼中交织着恐惧与微弱期盼的百姓面孔,最终,那深邃如渊、仿佛承载着亿万生灵目光的“天命眼”,重新落回胤承渊身上:
“聊这人间。聊这被你胤天皇朝万载龙脉锁链死死捆绑、榨取精元的人间。聊那些在锁链之下挣扎求生、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祈愿、最终点燃薪火的生灵。聊你…不惜引来灭世灾劫也要达成的,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胤承渊喘息着,紫金龙瞳猛地一缩,随即涌起一股被彻底看穿的怒意与更深层的疲惫,“朕的目的,从未改变!稳固胤天江山,泽被天下苍生!龙脉乃国本,国本固则社稷安!朕所做一切——肃清前朝余孽、扫除潜在祸患,甚至…不惜代价搜寻混沌葫——都是为了彻底根除龙脉深处的沉疴痼疾!朕不屑于如先帝般饮鸩止渴,苟延残喘!朕所求,是胤天皇朝万世永昌!是这人间,再无倾覆之忧!” 他的声音带着帝王最后的倔强,试图用宏大的目标包裹内心的动摇。
“万世永昌?”陆轻舟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吹散了那层冠冕堂皇的包装,“靠着榨取苍梧仙帝遗骸残存的创生本源?靠着以万民信仰与血肉为薪柴,燃烧出的虚假繁荣?还是靠着你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引来金仙也要吞噬的,那来自上界觊觎者的仙道法则?”
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那滴仍在九龙御道上嗤嗤作响、灼烧着龙脉根基的暗金仙血,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胤承渊耳边:“看看它!胤承渊!睁大你的龙瞳看清楚!你以为吞噬了仙道法则,就能铸就你的不朽皇朝?你引来的这头贪婪的巨兽,若非百万生灵至诚祈愿化为薪火,若非苍梧前辈万载遗泽护持人间,若非你那龙脉深处积压万年的孽怨在最后时刻反戈一击…此刻化为飞灰、彻底湮灭的,就远不止是他!还有你这座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胤天皇城!还有这御道之外,你口口声声要‘泽被’的芸芸众生!”
陆轻舟的声音蕴含着“天命境”的威压与悲悯,字字如锤,砸在胤承渊的心防上:“你身负紫极真龙气,乃人间真龙!是这山河的天然守护者,是万民生而依附的庇护者!可你的龙脉之下,锁着前朝的血泪与怨恨,榨取着创世者的遗骸与悲鸣,更亲手引来了足以覆灭一切的灭世灾劫!这就是你要的万世永昌?这就是你胤承渊,以帝王之名,对这人间、对这苍生,所行的‘庇护’之道?!”
胤承渊的脸色在陆轻舟的质问下,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旗帜,剧烈地变幻着。愤怒、羞耻、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更深沉的苍白。陆轻舟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天命之剑,彻底剖开了他帝王权术的华丽外衣,将他内心最深处的矛盾、那被宏大目标掩盖的冷酷牺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正视的…迷茫与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在斩仙之后这清冷的空气中。他追求力量解决龙脉隐患是真,他不甘于苟活是真,但为了这目标,他确实将整个皇朝、将无数子民,都当成了棋盘上的筹码,置于了毁灭的边缘。金仙降临时的恐怖威压,那百万生灵在绝望中发出的祈愿之声…此刻如同潮水般回响在他耳边,让他那“泽被苍生”的口号显得如此空洞而讽刺。
他低头,看着自己染满污血、破碎不堪的龙袍,感受着体内被金仙之力重创、根基几乎被自身禁忌仙法反噬撕裂的剧痛与虚弱,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无力的冰冷潮水,彻底淹没了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算无遗策的布局,在这绝对的力量碾压和残酷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
“聊聊吧。”陆轻舟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不容置疑的份量。这平静比之前的质问更具压迫感。“聊聊如何解开这缠绕了万载、吸食着人间生机的死结。聊聊如何让这龙脉,真正成为滋养万物、福泽苍生的源泉,而非束缚与掠夺的枷锁。聊聊…苍梧前辈的左眼。”
他的目光转向小虎怀中。那面被混沌葫温润青光笼罩的青铜镜,镜面上的裂纹如同泣血的伤痕,一道更加清晰、更加浓郁的青色血泪,正缓缓从镜面深处那紧闭的眼眸轮廓边缘渗出,无声地流淌,仿佛在回应着陆轻舟的话语,诉说着万载的沉痛与哀伤。
胤承渊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陆轻舟的目光看去。当他的视线触及镜面上那道流淌的青色血泪时,紫金龙瞳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血泪,像是一道灼热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深处某个被帝王权谋冰封的角落。青州锁龙峡地脉深处,那被无数符文锁链钉死、被贪婪汲取了万载的苍翠神木景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并非冰冷的资源,而是一位陨落仙帝残存的、充满创生之力的…残躯。一种名为“愧疚”的陌生情绪,如同毒藤般第一次缠绕上这位铁血帝王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死寂,再次笼罩了金銮殿前。
只有风卷过破碎宫阙的呜咽,带着硝烟、血腥与那滴暗金仙血灼烧龙脉的细微“嗤嗤”声。百万黎民依旧屏息,他们的目光,如同沉甸甸的期望,压在胤承渊的脊背上。
陆轻舟静静地等待着,如同山岳般沉稳。他知道,让胤承渊这样一位骄傲到骨子里的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道路出现了致命的偏差,比杀了他更痛苦百倍。但斩仙一剑己定乾坤,龙脉沉疴迫在眉睫,苍梧泣血就在眼前,胤承渊…己别无选择。这场废墟之上的对话,关乎胤天皇朝能否浴火重生,更关乎脚下这片伤痕累累的人间,能否挣脱那万载无形的枷锁,迎来真正的曙光。
胤承渊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致命的伤痛和灵魂的煎熬。他死死盯着那面流淌着青色血泪的青铜镜,仿佛要将其看穿。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得无比缓慢。
终于,他紧捂胸口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量,将目光从那面镜子上移开,重新投向陆轻舟。那紫金龙瞳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如同风暴过后的浊浪,最终沉淀出一种近乎死灰的疲惫与…一种被剥去所有伪装后的空洞。
“……聊。”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单音,艰难地从胤承渊染血的唇齿间挤出。声音微弱,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这寂静的御道前激起无声的巨浪。
他没有承认对错,没有解释初衷。仅仅这一个字,却重逾千钧。它代表着这位人间帝王,在仙凡之威与血泪控诉的夹击下,他那坚不可摧的帝王心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愿意坐上这张由他自己亲手造就的废墟谈判桌。
陆轻舟眼中深邃的光芒微微流转,如同星河运转。他缓缓颔首,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踏碎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后的那道无形的墙。
对话,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