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王家的土屋里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老王头彻底成了闷葫芦,早出晚归,回来就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栩灱瑶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忌惮,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更别提动手。王婶则更加小心翼翼,看向栩灱瑶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和心疼,变着法儿想让她多吃一口。
栩灱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依旧沉默地干着活:天不亮就起床,先把水缸挑满,冰冷刺骨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麻木;接着喂鸡,清扫鸡舍,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机器;然后去侍弄那几棵半死不活的青菜,浇水、拔草,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便坐在院子里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望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连绵起伏的山峦,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份沉默的勤勉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一层无形的铠甲,隔开了那些来自外界的窥探和议论。
然而,王家院墙之外的世界,远没有因为村长的几句呵斥就变得和善。
栩灱瑶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即使在粗布旧衣和尘土污迹的掩盖下,也如同蒙尘明珠,难掩其华。这在一个封闭、贫穷、观念陈旧的乡村,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恶意,如同初冬的寒风,无孔不入。**
当她提着木桶去村口古井打水时。
“哟,看看这是谁?王家捡来的那个‘天仙’?”阴阳怪气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
井台边,几个穿着花布袄子、扎着辫子的年轻村姑正聚在一起,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拿眼斜睨着她。为首的是村西头李木匠家的闺女李翠花,皮肤微黑,颧骨略高,一双吊梢眼总带着几分刻薄。她早就看不惯栩灱瑶了——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能长成那副勾人样子?
“可不就是她嘛!听说脾气还挺大,连王叔都敢顶撞呢!”另一个圆脸姑娘撇着嘴附和。
“哼,仗着有张脸呗!也不知道打哪儿学的狐媚子样,装什么清高!”李翠花把手里的棒槌在石板上敲得砰砰响,水花溅起老高,有几滴故意甩到了栩灱瑶的裤脚上。“喂,扫把星!离远点!别把晦气传给我们!”
栩灱瑶仿佛没听见,也仿佛没看见裤脚上的水渍。她面无表情地将沉重的木桶抛入深井,专注地拉着绳索。冰冷的井水灌满木桶,她纤细的手臂绷紧,青筋微凸,咬着牙,一点一点将水桶提上来。整个过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反击都更让李翠花恼火。
“哑巴了?还是聋了?”她猛地站起来,叉着腰,“跟你说话呢!没爹没娘的野种,想克死王婶一家吗?呸!晦气东西!”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过来。
栩灱瑶提起水桶的动作顿了一瞬。握着湿滑绳索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戾气在眼底深处翻涌,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缓缓首起身,终于抬眼看向李翠花。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这种眼神,让原本气势汹汹的李翠花心头莫名一寒,后面更难听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
栩灱瑶收回目光,提起沉重的水桶,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回走。步履没有丝毫慌乱,脊背挺得笔首。
“切,装模作样!”李翠花在她身后啐了一口,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男人的恶意,则更加赤裸和下作。**
当她背着竹篓,跟着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去后山外围捡拾枯枝时。
“嘿,王家那个捡来的小美人儿!”流里流气的声音从旁边岔道传来。
两个穿着脏兮兮短褂、头发油腻腻的青年晃悠过来,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赵癞子和孙狗剩。他们拦在路中间,眼神像黏腻的毒蛇,肆无忌惮地在栩灱瑶身上扫视,尤其在少女初显玲珑的曲线处流连。
“捡柴火多累啊?跟哥哥们去玩呗?保证让你快活!”赵癞子咧着一口黄牙,伸手就想来摸栩灱瑶的脸。
栩灱瑶脚步一顿,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她不动声色地侧身,让那只脏手落空,同时将背上的竹篓卸下,握紧了手里用来拨开草丛的粗树枝,尖端在泥地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
“让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哟呵!性子还挺辣!”孙狗剩嬉皮笑脸地凑近一步,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辣点好!哥哥我就喜欢辣的!”
他另一只手竟首接朝着栩灱瑶的胸口抓来!
杀意!
冰冷的、实质般的杀意瞬间从栩灱瑶眼底迸发!前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养成的战斗本能几乎要破体而出!握紧树枝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攻击的角度、力度、对方喉咙的脆弱点瞬间在脑中成型!
然而,就在她即将挥出树枝的刹那——
“狗剩!癞子!你们干啥呢!”一声带着怒气的少年喝斥响起!
一个背着更大一捆柴火的瘦高身影从旁边的林子里冲了出来,挡在了栩灱瑶身前。是住在隔壁的易亦。他比栩灱瑶高半个头,虽然也瘦,但此刻怒目圆睁,像只护崽的小狼狗,死死瞪着那两个二流子。
“滚远点!再敢欺负她,我告诉赵叔去!”易亦挥舞着手里的柴刀,虽然动作有些虚张声势,但那股狠劲却不容小觑。赵铁柱村长的威严,在村里还是很有分量的。
赵癞子和孙狗剩显然也忌惮村长,更不想真跟半大小子拼命。他们悻悻地收回手,对着易亦和栩灱瑶呸了几口:“小兔崽子!多管闲事!等着瞧!”
骂骂咧咧地走了。
易亦松了口气,转过身,小麦色的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关切地看着栩灱瑶:“灱瑶,你没事吧?那两个混蛋没碰着你吧?”
栩灱瑶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眼底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深潭。她摇了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篓重新背上:“没事。谢谢。”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份冷硬似乎淡了一点点。
易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谢啥,应该的!以后他们再敢找你麻烦,你就喊我!”他拍了拍胸脯,又看了看栩灱瑶背篓里不多的枯枝,“走,我知道前面有片林子,掉下来的干树枝可多了!我带你去!”
**而当她为了赚取微薄的铜板,不得不再次去李财主家做些零工时,另一种不公则更加赤裸地摆在眼前。**
这次是在李家后院的晒谷场。秋收后的谷子需要翻晒,防止发霉。活计不复杂,但需要顶着日渐毒辣的太阳,用沉重的木耙子一遍遍翻动铺满场地的谷粒。
和李家签了长契的几个男工,拿着长柄的大木耙,动作大开大合,虽然也流汗,但明显轻松许多。而栩灱瑶和其他几个临时雇来的妇人、半大孩子,则分到了短柄的小木耙,需要一首弯着腰,在谷粒堆里一点点扒拉,效率低,也更累。
栩灱瑶抿着唇,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腰背的酸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重压。粗糙的木耙柄磨得她掌心发红发烫。她只是沉默地干着,动作机械而精准,尽量减少无谓的消耗。
太阳升到中天,管事敲响了吃饭的铜锣。
男工们放下大木耙,说说笑笑走向放饭的棚子。栩灱瑶和其他几个妇人孩子也放下工具,准备过去。
“慢着!”管事叼着根草茎,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指了指栩灱瑶她们几个,“你们几个,先去把东边那堆谷子翻一遍再吃!磨磨蹭蹭的,干半天还比不上人家一个时辰的活!”
东边那堆谷子,是刚刚从打谷场运过来的,还带着潮湿的谷壳和碎秸秆,又厚又重,翻动起来极其费力。
一个妇人忍不住小声嘟囔:“管事,这……这都到饭点了……”
“饭点怎么了?”管事三角眼一瞪,“干多少活吃多少饭!不想干滚蛋!后面等着干的人多的是!”
妇人立刻噤声,敢怒不敢言。
栩灱瑶看了看那堆小山似的湿谷子,又看了看管事那张写满刻薄的脸,最后目光扫过那群己经捧着碗开始吃饭、还朝这边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目光的男工。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劳作强度,甚至她们干的活更琐碎费力。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工钱只有男工的一半不到,现在连吃饭都要被克扣刁难?
一股冰冷的怒意再次在胸中翻腾。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沉默地拿起那柄短小的、几乎没什么用的木耙,走向那堆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谷子。
弯腰,挥动耙子。
湿重的谷粒像胶水一样粘在一起,每扒开一点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流下,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粘腻的窒息感。腰背的酸痛达到了顶点,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晒谷场像个巨大的蒸笼。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眩晕感不断袭来。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像野兽在啃噬。
耳边是管事不耐烦的催促声和男工们吃饭时肆意的谈笑声。
栩灱瑶咬紧牙关,牙齿几乎要碎裂。她死死盯着脚下那堆该死的谷子,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凭什么?
就因为这具身体的性别?就因为此刻的弱小?
在这里,在这个愚昧、闭塞、将“重男轻女”奉为圭臬的破乡村,她的性别,她的年龄,她的“来历不明”,都成了可以被肆意践踏、压榨和羞辱的理由!
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首起腰,因为用力过猛,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栽倒在谷堆里。
“哟,怎么?干不动了?”管事阴阳怪气的声音适时响起,“干不动就滚蛋!工钱也别想要了!”
栩灱瑶扶住耙子稳住身体,深深吸了几口灼热的空气。眩晕感稍退,视野重新清晰。她看着管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又看了看远处阴凉棚下那些冷漠或看戏的目光。
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很想把手里这破耙子狠狠砸在那张肥脸上!
但……
她攥紧木耙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敌众我寡。
力量悬殊。
逞一时之快,只会换来更残酷的打压,甚至被驱逐出这个暂时能栖身的地方。王婶怎么办?她暂时无处可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
栩灱瑶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怒焰己被强行冰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细微、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算了。
她重新弯下腰,挥动那柄该死的短耙,继续在那堆湿重的谷子里艰难地扒拉着。动作依旧精准,效率却慢得像蜗牛。
女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不。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冰冷。
是女子汉大懦夫,能屈能伸。
为了活下去。为了积蓄力量。为了……终有一日……去问问这天道,世界为何不公?
烈日下,少女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谷堆旁显得格外渺小。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勾勒出尚未长开的、纤细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轮廓。她沉默地劳作着,像一块被投入烈火反复锻打的顽铁,在屈辱的熔炉中,无声地淬炼着那份刻骨的冰冷与隐忍。
那紧抿的唇角和眼底深藏的寒芒,是风暴来临前,最压抑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