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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卯时，清音坊的晨钟刚敲过第三下，杜清妍便踩着描金绣鞋踏进杂役院。
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脆响，身后跟着两个捧铜盆的小丫头，盆里堆着十数双沾泥带灰的皮靴。
"苏明远。"她扬着下巴，银护甲挑开搭在竹架上的洗帕，"既然张伯说你懂曲，那便多学些规矩——从今日起，你兼管洗靴杂役。"她忽然笑起来，眼尾的胭脂像要滴进人心里，"每双靴子上的戏码都记清楚，要是错了......"她顿了顿，扫过周围探头探脑的杂役，"便学戏文里唱的，跪祠堂抄百遍《梨园戒条》。"
哄笑声炸开来。
阿蛮攥着扫帚要冲过去，被苏明远悄悄扯住衣角。
她垂着头上前，粗布袖管扫过杜清妍裙角——那片泥痕比前日更深，混着几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谢杜总管安排。"她声音低得像虫鸣，接过铜盆时，指尖触到最底下那双旧锦靴。
靴面绣着褪色的缠枝莲，针脚却比寻常戏班的精细三分，靴底沾着块暗黄的浆糊，边缘半分，隐约能看见墨迹。
杜清妍甩着帕子转身，步摇上的珍珠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丑时前洗完，别让靴底沾了水。"她走过影壁时，袖中飘出丝帛摩擦声——正是前日那团带朱砂的纸。
苏明远抱着铜盆蹲在井边，阿蛮气呼呼蹲在她旁边："明远姐，她分明是......"
"是在试我。"苏明远用竹片刮去靴面的泥块，目光落在那双旧锦靴上，"她要我慌，要我急，要我露出马脚。"她指尖轻轻抠了抠靴底的浆糊，摸到纸片边缘，心尖猛地一跳——这触感，像极了父亲抄《起居注》时用的竹纸。
夜漏过了三更，灶房里只剩残火。
苏明远把旧锦靴塞进灶膛角落，火折子擦了三次才引燃柴草。
火光映着她绷紧的下颌，她用竹片挑开靴底的浆糊，半张泛黄的纸页落进掌心，墨迹斑驳却笔锋刚劲："皇极之祀，乐起黄钟......"
"爹？"她喉咙发紧，指尖抚过"暴"字残笔——父亲被诬篡改国史那日，正是用这样的小楷写"先帝暴毙异闻"。
灶火噼啪炸响，她赶紧摸出怀里的炭笔，在袖中衬里飞快誊抄，每一笔都抖得厉害。
"明远姐？"
苏明远手一抖，纸页差点掉进火里。
她迅速把纸片塞回靴底，用新熬的浆糊按实，转身见王婆拎着洗衣篮站在灶房门口，鬓角的银簪闪着微光："深更半夜的，洗靴子还要烧火？"
"靴底沾了蜡。"苏明远扯出个笑，把靴子收进竹筐，"王婆您歇着，我快弄完了。"
王婆没动，目光在竹筐上扫了扫："昨儿见你洗靴时哼小调，倒真像疯了似的。"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杜家那丫头派了三个眼线盯着你，你且......"
"王婆！"院外传来杂役的吆喝，"张婶喊你去分皂角！"
王婆应了声，临出门时往苏明远手里塞了块糖："甜的，吃了心里不苦。"
第二日辰时，洗衣房外的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苏明远蹲在木盆前搓靴子，嘴里哼着新编的调子："靴底尘多似是非，一脚踩过便无回；若问谁家风骨在，且看靴痕辨轮回。"她故意把"轮回"二字拖得绵长，皂角泡溅在脸上，倒像在笑。
"这丫头莫不是真疯了？"
"唱得倒有意思......"
议论声里，两个穿月白衫子的乐伎晃过来，站在洗衣房窗下咬耳朵："听说她昨儿半夜翻乐籍册子？"
"嘘——杜总管说她想偷记曲谱，好爬上去呢！"
苏明远捏着靴子的手紧了紧，突然踉跄一步，"哎呀"一声撞翻木盆。
皂角水泼了满地，她弯腰去捡时，怀里的《旧曲拾遗》"啪"地掉在乐伎脚边："这......可是王婆丢的？"
"是我是我！"王婆不知从哪钻出来，慌忙捡起书，"昨儿整理库房落的，可算找着了。"她冲苏明远挤挤眼，把书往怀里一揣，"明远这丫头心善，帮我收着一整天了。"
两个乐伎对视一眼，跺跺脚走了。
苏明远低头擦靴子，余光瞥见廊下的杜清妍，她咬着帕子，银护甲在青砖上划出白痕。
月上柳梢时，苏明远揣着誊抄的残页摸到竹影轩。
老琴师正用软布擦七弦琴，见她进来，指了指案上的茶盏："温的，喝两口再说话。"
她把残页摊开，烛火"忽"地蹿高，映得"皇极颂"三字发亮。
老琴师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像触到滚烫的炭："此曲本应在先帝暴毙那晚的祭仪上演奏......"他喉结滚动，"可宫中记载，早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是从一双旧锦靴里找到的。"苏明远声音发颤，"字迹......和我爹当年抄的《起居注》很像。"
老琴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他松开手，又轻轻拍了拍，"有人在护着真相，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戏子的靴底。"他从琴囊里摸出块玉牌，塞进她手里，"往后若遇险，拿这个去城南松风阁找老周，他是我徒弟。"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竹影摇晃。
老琴师望着案上的残页，轻声道："三日后，清音坊要考春试的内应。
杜清妍的人，该动了。"
苏明远攥紧玉牌，凉意顺着掌心漫到心口。
她望着老琴师斑白的鬓角，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阿蛮在喊收工。
"明远姐！"阿蛮的声音撞进竹影轩，"张叔说明儿要贴春试考核的榜文，你猜这次......"
苏明远转身对阿蛮笑了笑，袖中残页被手心焐得发烫。
她知道，真正的戏，才刚要开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