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杜清妍的银护甲先刺破了柴房的寂静。
苏明远刚把最后一口冷粥咽下,就听见那串清脆的环佩响从院心炸开。
她裹着磨得发亮的粗布衫起身,透过柴房破窗望去——杜清妍站在青石板上,月白缎裙上绣着金线缠枝莲,发间攒珠步摇随着她抬下巴的动作轻颤,倒像是把晨光都碾碎了撒在她身上。
"都给我支棱起耳朵!"杜清妍甩了甩广袖,目光在杂役堆里扫过,最后钉在苏明远脸上,"春试的新戏本要誊抄,得挑个手稳心细的。"她指尖点了点案上摞得齐整的纸卷,"谁要是能把这二十本《鹤归引》抄得一字不错,就升抄谱助手。"
杂役们顿时窃窃私语。
抄谱助手虽还是杂役里的末流,却能进正院接触曲谱,比现在扫茅厕、搬戏箱体面十倍。
阿蛮在苏明远身侧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明远姐,你抄谱最齐整......"
话没说完,杜清妍突然笑了:"苏明远,你昨日补了张伯的谱子,手生得很?"她指尖一勾,指向苏明远,"就你吧,晌午前抄完第三本,拿给我验。"
苏明远喉间一紧。
昨夜她分明看见杜清妍盯着她的包裹,那眼神像猫盯上了困在瓮里的鱼。
此刻再看杜清妍唇角的弧度,哪里是选帮手,分明是要往她脚边埋火炭。
"是。"她垂眸应下,接过纸卷时,指腹擦过纸张背面,触感异样——像是浸过什么液体,在晨雾里泛着极淡的青。
抄谱房的窗棂漏进几缕光。
苏明远铺开纸,墨汁在砚台里泛着乌润的光。
她提笔写了两行,忽觉不对:墨迹落在纸上,原本该是均匀的深黑,此刻却在第二字的"归"字旁洇出浅红,像血渗进了墨。
她放下笔,装作磨墨,指尖沾了点墨汁,悄悄舔了舔。
舌尖泛起微苦的铁锈味,混着朱砂的腥甜——这墨里掺了朱砂和药粉!
朱砂遇热会显形,药粉该是让字迹在特定时间浮现。
杜清妍定是在纸背写了什么,等墨迹晕开就会透出字来。
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
她想起上个月,城南书斋的伙计就是因为抄书时纸背漏了"当今圣上年幼"六个字,被当作逆党杖杀。
此刻若顺着写下去,等朱砂显形,纸上怕要多出句"逆君之言"。
"爹教过,史笔要守心。"她攥紧笔杆,指节发白。
目光扫过案头《大楚起居注》残页——那是她藏在曲集里的,父亲当年亲手抄的。
突然记起先帝北狩归来时,曾在诏书中写过:"国不可无礼,艺亦可证道。"
笔锋一转,她将原句"鹤归南山鸣"改成"先帝北狩归来,诏曰:国不可无礼,艺亦可证道"。
墨迹落下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正史里明明白白记着的,就算纸背显字,也掀不起风浪。
未时三刻,杜清妍带着两个小丫鬟踹开抄谱房的门。
她捏着苏明远抄好的纸卷,指甲在"艺亦可证道"几个字上划出白痕。
另一个丫鬟举着铜灯往纸背一照——原本该显形的"帝非天命"西个朱砂字,此刻被苏明远的墨迹完全覆盖,只余下模糊的红影。
"好个苏明远。"杜清妍银护甲"咔"地掐进纸里,"倒会讨巧。"
"清妍姐明鉴。"苏明远垂着头,声音发颤,"我想着春试的曲本该有教化之意,就把先帝的话抄上了。"
杜清妍盯着她,忽的笑出声:"算你机灵。"她甩了甩纸卷,"明日再抄二十本,抄错一字——"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明远腰间的破布囊,"仔细你的命。"
门"砰"地关上后,苏明远瘫坐在椅上,后背的汗浸透了粗布衫。
当晚,张伯的徒弟又来传话。
竹影轩里,老琴师正拨弄着七弦琴,琴音清越如泉。"今日的事,我听说了。"他放下琴,目光落在苏明远攥紧的手背上,"杜家那丫头,跟她爹学了满肚子坏水。"
"您......不怪我改了曲本?"苏明远喉头发紧。
"改得好。"张伯抚着琴身笑,"戏文是给人看的,可这背后的道理,得有人守住。"他从袖中摸出个铜铃,"你可知戏班暗语?
锣鼓三分响,影里藏真相。
这铃儿摇三下,是'有险';摇五下,是'需援'。"
苏明远接过铜铃,凉意顺着掌心窜进心口。
她望着老琴师斑白的鬓角,突然明白——这梨园里,藏着的不只是戏,还有许多像父亲一样,想守住大楚文脉的人。
三日后清晨,阿蛮举着件月黄云肩冲进柴房:"明远姐!
张伯说你升抄谱助手了!"
苏明远接过云肩,金线绣的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这是梨园最低级的"黄云肩",却比她从前穿的锦缎更沉。
她换上云肩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议论:"到底是张伯看重的......""杜清妍今早脸都黑了......"
她走到院心,正撞上进门的杜清妍。
对方盯着她肩头的云肩,眼尾吊起,银护甲在袖中攥得泛白。
苏明远垂眸行礼时,瞥见杜清妍裙角沾着泥——像是刚从后巷回来。
"苏明远。"杜清妍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明日起,你兼管洗靴杂役。"她转身时,步摇上的珍珠撞出脆响,"手脚勤快点,别让谱子沾了泥。"
阿蛮在她身后跺脚:"这分明是......"
苏明远按住阿蛮的手。
她望着杜清妍远去的背影,见对方在转角处停了停,从袖中摸出张纸团——那纸角的红痕,像极了那日掺朱砂的墨。
晨风吹起她的云肩,远处清音坊的钟声悠悠传来。
苏明远摸了摸怀里的铜铃,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知道,杜清妍的陷阱远未结束,可这一次,她不再是躲在柴房里的小杂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