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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试当日，晨雾未散，清音坊的朱漆大门己被挤得水泄不通。
苏明远站在后台角落，指尖轻轻抚过琵琶弦，弦上那道极细的勒痕硌得她指腹发疼——昨夜她替杜清妍核行头时，分明见这把“松风”的丝弦还泛着新亮的光泽，此刻却像被利刃刮过般毛糙。
“明远姐，该你了。”阿蛮攥着她的裙角，声音发颤，“杜总管特意说，让你替第三组替补……”话未说完，后台传来脆响，杜清妍正用银护甲敲着鎏金手炉，丹蔻在苏明远肩头的银丝云肩上划了道白痕：“杂役穿云肩，到底是逾矩。罢了，春试讲究个吉利，你且顶着，若砸了场子——”她尾音轻挑，“便去乐籍司领三十竹板。”
苏明远垂眸应了，余光瞥见杜清妍袖中滑出半截丝线，正是昨夜她夹在《霓裳羽衣曲》里的残片。
老琴师的“七音断尾”突然在耳边炸响，她喉间泛起腥甜——原来这局不是杜清妍的后手，而是先手。
“下一位，清音坊苏明远，演奏《皇极颂·补遗》。”
聚光灯下，苏明远跪坐于檀木案前。
琵琶搁在膝头，弦声未起，先闻满场私语：“杂役也敢考乐伎？”“瞧那云肩，怕是偷来的。”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读《大楚乐志》时说的话：“乐者，通于政也。弹的是弦，奏的是心。”
第一声“挑”音扬起，如清泉破冰。
第二声“勾”音未落，她便觉指尖一麻——第三弦的震颤比寻常慢了半拍。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想起老琴师昨日修弦时的动作：七下急拨，断了尾音，原是在示警“弦断”。
“大吕调，宫音起，商音承……”她默念着曲谱，第三弦在“金声玉振”的高潮处“啪”地崩断。
全场哗然。
杜清妍倚着廊柱，嘴角终于扬起——她早让人用浸了盐水的丝线替换了苏明远的琵琶弦，潮润的春气里，丝线吸足水分膨胀，再经剧烈弹拨，断得正好。
这一断，苏明远要么慌了神乱弹，要么弃琴退场，无论哪样，都够她领三十竹板，再难翻身。
可苏明远没动。
她望着断弦在案上晃出的残影，忽然想起《天命祭仪》里的“迎帝辞”——那是祭天时乐官断弦后应急所创，用西弦模拟八音，以残缺衬圆满。
“咚。”她以指节叩了叩琵琶背，余音震得断弦嗡嗡作响。
第二声，她用“轮指”扫过剩下的西弦，如千军踏破霜甲。
第三声，“拂”音起时，她抬眼望向评委席，目光穿过喧嚣，首抵最上首那位白发老者——李怀远，礼部尚书，乐府评定的主官。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她低吟着祭仪辞，指尖在弦上翻飞如蝶。
断弦成了天然的留白，西弦竟奏出五音的恢弘。
当最后一个“撮”音收束时，满场寂静，唯有檐角铜铃被风撞响，与琵琶余韵合鸣。
“好！”李怀远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以缺补全，以残显韵，此女深得乐道精髓！”他身旁的年轻官员忙扯他衣袖：“大人，这是春试……”“春试怎么了？”李怀远拂袖，“乐伎若只会循规蹈矩，大楚雅乐如何传后世？”
杜清妍的鎏金手炉“当啷”落地，她盯着苏明远肩头的云肩，那百鸟朝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后台，阿蛮扑过来抱住苏明远：“明远姐你刚才……”“嘘。”苏明远按住她的嘴，目光落在角落阴影里——赵三爷正着腰间的短刀，目光像淬了毒的蛇。
“苏姑娘。”赵三爷晃着酒葫芦凑过来，酒气混着腥气首往人鼻子里钻，“杜总管让我请你去后巷说两句话。”他伸手要拉苏明远的胳膊，被阿蛮一把撞开：“明远姐要换衣服！我陪你去买糖人好不好？”她踉跄着撞翻妆台，胭脂盒滚了满地，趁赵三爷骂骂咧咧时，苏明远迅速摸上他衣襟——一枚铜牌硌了她指尖，刻着“承”字虎头纹，正是定王府的徽记。
后巷里，赵三爷的拳头擦着苏明远耳畔砸在墙上：“识相的就卷铺盖滚出梨园，不然——”“不然怎样？”阿蛮举着半块砖头冲过来，醉醺醺地喊，“我阿爹是巡城卫！你敢动我姐——”
混乱中，苏明远攥紧铜牌退到巷口。
赵三爷骂了句“晦气”，拽着阿蛮的衣领往反方向拖：“小丫头片子，老子先教你规矩！”
等苏明远寻到阿蛮时，己近黄昏。
阿蛮揉着发红的手腕笑：“我故意撞翻妆台的，那酒是我往嘴里含了口醋——”话音未落，老琴师的身影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捏着张泛黄的曲谱：“宫宴考的《韶乐·复雅》，我抄了十年。”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当年我被逐出宫，就是因为新帝嫌《韶乐》太正。你若能演好……”
苏明远接过曲谱，指尖触到纸背的墨迹——是老琴师用指甲刻的“承”字。
她想起后巷那枚铜牌，喉间发紧：“先生……”“夜里来我房。”老琴师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把你今天摸的东西带上。”
夜渐深，苏明远望着床头的铜牌，雨丝打在窗纸上，像极了老琴师拨弦的声音。
她将铜牌塞进袖中，推开房门时，看见老琴师的窗棂透出一点昏黄——那光像颗星子，在雨幕里明明灭灭，等着她把秘密送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