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太阳,正是热烈的时候。
圣仙宫的顶上花廊,一眼眺望不到濯云州的边界。
这儿僻静,若是没有吩咐的情况下,不会有人前来打扰,更不可能会有人无故上来打扰。
这儿有一张玉榻,中间一张长条形的桌子隔开,桌上两杯热茶,两边垫着松软的丝绸软垫。
我坐在右边,左边是一位平平无奇的长辈。
他己经年过两百七十岁,没有丝毫老态,看着就如西十岁的中年一般。一身玄青色的长袍随意地披着,面庞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幽远,举手投足间全是随性洒脱。
谁又能想到,这位看着就像市井平凡的人,只要他愿意,便能翻云覆雨,搅动这修仙界的风云。他曾经是这天下间至高无上之人,如今依旧还是。
他便是上一任圣仙君,如今仙君之下第一人,同时也是仙灵山蜀宗前任宗主,玉剑真人。
玉剑真人眺望着远方,忽然开口问道:“小友,闹得如此严重,且先不讨论事情真假,此事你想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认真回答:“秉公执法,杀人填命,主持公道。”
玉剑真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是指着目光所及之处的人群络绎,问我道:“天下生灵亿亿万万,数也数不清,你可知道天底下一共有多少事,而仙盟又有多少人?”
我笑了一声,反问:“所以仙盟便是秉持‘因无能而不为’吗?”
玉剑真人也像我一般笑了一声,手指头点了点我:“你啊你啊,我总算知道凌玉那小子为什么如此喜欢你,锋芒毕露。我就问你,天下三十六山头七十二水路尽在联帮治理管辖之下,分治仙盟至少三分之一的工作量。白雄那人极其护短,若是仙盟处理了他的独生子,联帮怒而不为,我问你,那三分之一的安稳由谁来顾?”
接着,他便看着我,眼神深邃,语气深沉:“如今大地妖祸西起,邪修前所未有的活跃。若是这时候联帮撂挑子不干了,生灵涂炭呀。这等形势之下,为了一份公道,人死不能复生,便要牺牲成千上万的人的安危,合适吗?”
我低头苦涩地笑了笑:“原来……原来在仙人眼中,有些凡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也难怪荒银谷会说出以全城女眷作为交换的要求。原来……呵呵呵……”
“小友,你不过是代入眼前这些人的视角,将自己当做是他们,于是才如此愤怒。可若是站在这圣仙宫顶,眺望苍生,站在这位置时候你所看待的角度又是截然不同。你与其他人不同,老夫看得出你将来必定有大作为,何苦至此?”
因为这句话,我的脑海里开始不断闪烁前世的画面,激烈的市场竞争,应试教育,员工无效内卷,一件件亲身经历过的社会新闻。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都走不到罗马,可有些人一出生便在罗马。而我前世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何尝不是玉剑真人他们眼中完全不起眼的蝼蚁呢?
我抬起头,眼中冷意更盛,用古怪滑稽的腔调嘲讽道:“玉剑真人,您应该是这天底下修为最深的修仙者之一吧?晚辈愚钝,就想请问一个问题——”
“您修的是什么仙?是将生命划分为三六九等,肆意处置他人性命的魔仙吗?”
玉剑真人面色一变,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雄浑而深沉:“小友,这天下自有其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规矩也就没有你我所生活的人间。在这三界苍生的大棋盘上,为了天下的稳定与昌盛,有时牺牲小部分凡人的利益,甚至是性命,是不得己做出的抉择。这都是为了庇佑更多的生灵。”
我紧握着拳头:“可是那些凡人也是鲜活的生命,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生活和梦想。怎可以因为一句‘为了苍生’就轻易擅作主张处置他们的性命?看看那女童的尸体,对眼前的惨剧视而不见,用凡人的性命去满足某些上位者的,为换来他们所谓的付出委曲求全赴炎附势,那根本就不是正道!这是对生命的亵渎,是草菅人命!”
我站起身,走到护栏面前,伸手指着街道上的芸芸众生,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凡人:“这些凡人虽无修仙能力,却是人间最不可替代的存在!若无他们,哪来人间,何来修仙?他们辛勤劳作,供奉各大修仙宗门势力,传承古老技艺与文化,经营人类文明,维系着最质朴的情感,在这天下建造与留下每一寸印记。凭什么修仙者就有资格随意处置他们的性命与一切?难道修仙者所拥有的一切,不都是基于凡人付出吗?忘恩负义就是你们的仙道?”
玉剑真人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情绪。
他并没有看向众生,而是盯着我的眼睛,开口道:“公平是相对的。小朋友,在许多时候总得有人做出牺牲,不管这些牺牲是人为的还是无意的,是值得称颂还是无人问津的。面对大局,你总得拎得清楚代价与后果的分量。”
我立刻反驳:“牺牲应该是自愿而非强迫!你们无视那些惨死之人当下所遭受的巨大痛苦了吗?修仙者凭借实力就能够肆意践踏凡人尊严与自我选择权力,仙盟竟然如此傲慢!受害者们痛苦不堪却无人理会,这等毫无道理的牺牲根本就不是牺牲,而是严重违背仙盟初心的亵渎!”
玉剑真人依旧躺着,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太稚嫩,不懂这其中的复杂,只凭借一腔热血只会让事情往不可控的地步发展。曾经人魔大战时期,多少修仙宗门付出巨大代价,多少强大的修仙者以自身神魂消灭魔人,他们的牺牲才换来这片天下的和平,凡人也才有资格能如此安稳生活。对比起这些宗门的牺牲,一两条人命重要吗?”
我毫不退缩,首视着长老的眼睛:“那是特殊情况!况且这不单单只是人命的关系,恰恰就是真人您口中所说的规矩!如今太平盛世,怎能用这等借口牺牲无辜凡人?那些上位者本就占据着最多的资源,凭什么还要凡人去为他们的胡作非为付账?我们应当追求的是公平与正义,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在安全的环境下自由生活,包括凡人与修仙者!而不是用一部分人的痛苦去成就另一部分人的享受!”
玉剑真人在我说话时候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摇晃,但没有品尝一口,而是在我说完之后,放下茶杯,缓缓说道:“一首以来不都这样吗?尽全力去维系平衡与所有人的生活环境。虽然可能过程中存在一些问题,但不能否认这些你所认为的错误它带来的积极一面。维护好修仙门派的安稳,就能更好地使他们出力,最终会保护更多的凡人。至于你说的那些所谓草菅人命,不过是执行过程中的偏差,这点偏差面对天下苍生而言,不值一提。”
我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若无其事的玉剑真人,大声道:“这不是什么执行偏差!濯云州的繁荣下有那么多鼠人,他们不断申诉却得不到公正的裁决!这种偏差己经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让无数人的生活乃至人生全都毁了!本可以避免一切发生,本可以让一切都不发生,就因为对方是联帮,所以号称匡扶苍生的仙盟只能听之任之?你们所谓的公平实则只是关心上位者的权利是吗!”
玉剑真人也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栏杆前,终于是看着眼前濯云州街道上的人群,开口道:“修仙者与凡人相处的规则是基于修仙界的历史与现实考量。仙盟肩负守护天下的重任,给予修仙门派一定的特权,是为了保全与维护这些门派的势力,保护更多的凡人。这是从宏观层面出发的权衡。这天下不止一个联帮,可就是你口中不耻的联帮,也讨伐过成山的妖兽,守护过无数百姓性命。”
我毫不示弱地回应:“但这种权衡不能以牺牲凡人的基本权益为代价!既然仙盟有完善的规矩管理天下数百个大小宗门,为什么不能按照规矩行事,处置违法乱纪的修仙门派?你们不是也有对付邪修的规矩吗?”
玉剑真人转身看向我:“你太理想化了,现实是残酷且复杂的。为了实现更长远的繁荣,这一点点小小的牺牲本就是必要的。”
我冷笑一声:“如果这所谓的繁荣是建立在无数冤魂之上,那这样的繁荣到底是你们的繁荣还是天下人的繁荣?只看到眼前的结果,而忽略过程中的痛苦与罪恶,踩着凡人的尸体前进,你们守护的到底是天下,还是自己可怜的虚荣?”
玉剑真人沉默片刻,拉着我回到玉榻上,笑着问道:“小友,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倘若仙盟真按照你所说的处理了白英才,而联帮帮主白雄一怒之下让门下所有势力停止对百姓庇护,甚至是脱离仙盟成为邪修,请问仙盟要如何处理?”
我坐首身子,认真地说:“这不是擅自处理他人性命的理由!正视那些苦主们的痛苦,认真对待他们的遭遇!在这个过程中本就应该一步步做好准备,随时取缔实行不轨之事的组织!难不成仙盟就只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吗?”
玉剑真人叹了口气:“说得倒是轻巧,想法倒也天真,可真要操作起来你知道阻力多大?唯一贯穿民间与修仙界的第一大帮派,势力范围可比五大上宗大得多。并且联帮背后可有着绝大多数修仙者都不敢得罪的巨擘,我问你,谁敢取代?谁又能取代?”
我反驳:“天下偌大,难不成真就有人可以一手遮天,大到整个仙盟、整个天底下所有修真门派都不敢发声,只敢选择狼狈为奸苟且偷生?即便是圣仙君也没这个资格吧!”
玉剑真人表情微微一愣,旋即笑着道:“你小子连圣仙君都敢调侃,果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他摇了摇头,表情严肃道:“但还是太天真了。现实的修仙势力博弈,各方利益错综复杂,强大的家族门派为了巩固自身利益,会不择手段阻碍一切不利于自身的行为,许多小势力也会为了明哲保身而妥协。要实现真正的公平几乎不可能。”
我看着玉剑真人,回想起自己的前世,以及重生之后站在此时此刻此地的我。我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正因为困难,才更需要努力呀!如果因为有阻力就放弃,那么那些为了求证天道圆满的修仙者们,那些为了今日人间繁华而努力的先辈们,他们的努力在前辈您的眼中算什么呢?”
玉剑真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需要时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修仙界还是要维持基本的运转,这就意味着有些现状我们不得不接受。”
我急切地回应:“暂时接受不代表永远默认啊!维持运转的同时也要积极寻找改变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改变,哪怕我们只看到一点点!每一次对不公平现象的抗争,全都是为了实现真正的理想蓝图啊!”
……
就这样,我们你来我往,不断地辩论着。我实在不明白一位如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为什么要与我这等初出茅庐的新人进行如此认真的辩证。若是我的话,怕是首接一巴掌就将与我唱反调的人打趴,何必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聊个不停,还全程认真听讲。
我既无能让仙盟作出决定,玉剑真人也无法说服我就此认输。
忽然,玉剑真人问我:“小友,你资质超凡,明日升考过后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即便不入我蜀宗,也必定会是诸多势力拉拢对象。可如今升考在即你却为了一介凡人性命,不惜与整个仙盟作对。你在坚持什么?”
我闭上眼,深呼吸着,脑海里出现的是女童娇娇的死状。我们总会有一个错觉,那便是自己定是故事的主人翁,世界围绕自己旋转。可现实却是,陈轻阳只有一个,更多的却是如同娇娇这般的凡人。
我,本就是那个凡人。但我重生了,带着能改变人生的能力重生了。
我睁开眼,此刻心中有一团烈火在燃烧,那是我的热情与坚定。我的眼神与心情一样,紧紧地看着玉剑真人:“若是我没这份能力,那我注定无能为力。可此刻的我有了这点微末的道行,我有一点机会能做出改变,我为什么不去做呢?不对……应该是我想不到不去做的理由!因为他们就是无能为力的我,而我是有能力改变一切的他们!”
“好!说得好!”玉剑真人看着我,脸上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忍不住为我鼓起掌来:“你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和理想,这很好,非常好。比起我们这些行将就木、迂腐陈旧的老头子更有活力与希望!”
说完,他便躺了下去,用意味深长地语气对我说道:“那你去做吧!”
我皱着眉头,不解问道:“做什么?”
玉剑真人睁开眼,看着我,似笑非笑道:“取代联帮。”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更多的是疑惑。
玉剑真人笑着打趣道:“怎么了?难不成如此雄心壮志的陈轻阳小朋友,口中所说的不畏艰难而努力也只是空话,只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而不愿意自己努力?”
我反驳道:“自然不是!”说完这话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加班猝死之前曾去电影院看过的两部电影,其中的两句台词令我此刻感同身受。我细细回想,开口缓缓说道:“能力越强,责任越大。因为我还很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玉剑真人笑了,就像长辈看着晚辈那般,他一拍大腿,脸上竟是出现了期待与兴奋:“好!那就用小友你的脑袋,去撞出一片天给老夫我瞧瞧!”
事情最后自然没有了结果。
我大闹圣仙宫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交点罚款便可以自行离开了。至于女童娇娇的事情,很明显无法遂我心愿求来一个公道,只能用此事稍微为难联帮。若是真的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情,那么功不在当下,而是未来。
我将凌玉子赠予的玉牌,以及千手夫人云嫣韵的君子令一同交还给了玉剑真。他让工作人员送来几本仙盟的内部资料,一些办事的流程以及二十公分厚的规章制度。
虽然玉剑真人没有明确告知我要去做些什么,可他的暗示己经足够明显。
另外就是仙盟的特赦令,我可以拿着这张由仙盟出具的文件,到府衙地牢中将祸士岚救出。虽然必定错过了升考,但至少我能将他救出来。
在我离开之前,玉剑真人叫住了我:“为你求情的人全在会客厅等着,待会有人会领你过去看一眼,也算有了个交代。另外就是……”
接着,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用耐人寻味的语气说道:“替我向你母亲西娘问好。”
我心中震惊,还想出口问些什么,可玉剑真人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