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方远的身影在阴水里摇晃。
乔悦的银锁在掌心攥出红痕——三个月前在阳间律所,她还见过这个总把案卷码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律师,替被家暴的孕妇追讨赔偿时,他眼里的光比法庭的聚光灯还亮。
可此刻那双眼窝里翻涌的幽绿鬼火,像两把淬了毒的刀,扎得她后槽牙发酸。
“方远?”她绕过宗政绝半步,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阳间律师证还没捂热乎,就跑幽冥当孤魂野鬼?你当冥府是你家律所,想来就来?”
方远的喉结动了动,湿发下的脖颈浮起青黑纹路:“乔法官,我是地府执法队第三小队的方远。七年前在忘川河追截逃魂时,您曾替我向孟婆讨过醒神汤。”
乔悦的呼吸一滞。
七年前她刚接任代理判官,跟着老判官巡河,确实见过个被迷魂散熏得首打晃的小执法队员。
那时他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哪像现在——苍白的皮肤半透明,能看见底下跳动的幽蓝鬼脉。
宗政绝的冥火剑往前送了三寸,剑尖挑开方远沾着阴水的衣襟:“执法队档案里,你七年前就该魂飞魄散。”
“因为我找到了顾长风的祭坛。”方远突然抓住乔悦的手腕,鬼火在指尖噼啪作响,“裂缝是祭坛封印崩解的反噬!我本想取到他操控亡魂的证据,可那东西……”他剧烈咳嗽,黑色血沫溅在乔悦手背,“那东西根本不是人间的术法,是用活魂炼的阵眼!”
乔悦的判官印突然发烫。
她反手扣住方远手腕,生死簿的青光顺着指尖窜入他识海——记忆碎片如走马灯炸开:幽冥深处的祭坛,石壁上刻满倒悬的往生咒,方远举着摄魂铃往阵眼钻,突然有猩红锁链缠住他脚踝,锁链尽头是张戴着青铜鬼面的脸,那鬼面额间的纹路,和顾长风书房里那幅古画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但画面到这里突然扭曲,像被人用判官笔狠狠划了道。
乔悦瞳孔微缩——方远的记忆里,鬼面人递给他什么东西,可那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不剩。
“顾长风的情报来源?”她猛地掐住方远后颈,“你藏了半句话,当我查不出来?”
方远疼得鬼火乱颤:“没时间了!裂缝每扩大一尺,祭坛里的活魂就多死三个——”
“方大人倒是挺会挑时候说废话。”
刺耳的女声像锈了的刀割过雨幕。
乔悦回头,只见二十步外的巷口站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耳垂上坠着两串人骨风铃,脚边蹲着七只遍体鳞伤的恶魂,正用腐肉翻卷的嘴撕咬地面的阴水。
“沈璃。”宗政绝的声音冷得能冻住忘川河,“冥府悬赏榜第三名的幽魂刺客,上个月在鬼市杀了六个守魂人。”
沈璃抚了抚旗袍上的盘扣,眼尾的红痣跟着往上挑:“冥帝大人记性真好。不过小女子今天来,是替顾先生收点利息——”她勾了勾手指,七只恶魂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收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判官。”
乔悦的判官笔“铮”地出鞘。
笔锋点地的瞬间,她新悟的“短暂冻结”顺着阴水蔓延——七只恶魂的动作突然凝固,连滴在半空的腐液都悬成晶珠。
可这招到底是生涩,不过三息时间,恶魂的獠牙便又“咔”地咬碎冰壳。
“乔悦退到我身后!”宗政绝的冥火骤然暴涨,赤金火焰裹着黑雾席卷而去。
最前排的恶魂被烧得吱哇乱叫,腐肉剥落处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可那骨茬竟也沾了火,“噼里啪啦”烧得更旺。
乔悦趁机甩出银锁。
锁头裹着判官印的金光,精准缠住沈璃的人骨风铃。
沈璃吃痛后退,旗袍下摆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爬满咒文的小腿:“好个新判官,倒比那些老东西难缠——”
“难缠的是你。”乔悦踩着积水冲上前,笔锋首取沈璃面门,“杀守魂人时,你怎么不觉得人家难缠?”
沈璃旋身避开,人骨风铃撞出刺耳声响。
那七只恶魂突然发了疯,竟开始互相撕咬,腐肉混着黑血溅了乔悦半张脸。
她抹了把脸,突然看清恶魂后颈都烙着极小的“顾”字——和顾长风书房那枚镇纸的纹路一模一样。
“宗政绝!烧它们后颈!”她大喝一声,挥笔划破掌心,鲜血混着判官气喷在笔锋,“判官笔·显形!”
血光闪过,恶魂后颈的“顾”字骤然发亮。
宗政绝的冥火立刻变了方向,专挑那字烧。
第一只恶魂的“顾”字刚被烧穿,整只魂体便像破了洞的灯笼,“噗”地散成黑雾。
剩下的六只顿时乱作一团,撞翻了茶棚的竹帘,撞碎了路边的引魂灯。
沈璃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乔悦正要追,却被方远拽住胳膊:“别管她!顾长风要的是裂缝里的东西,我得去祭坛——”
“你当自己是救世主?”乔悦反手将他按在墙上,“记忆被烧了半截,鬼脉里还缠着锁魂钉,你现在去祭坛就是送菜!”
方远突然笑了,鬼火在眼窝里明灭:“乔法官,您当我为什么要来找您?”他指腹蹭过她掌心的判官印,“只有您的生死簿能解祭坛的活魂咒,只有宗政绝的冥火能烧穿顾长风的锁魂链——”
“方远!”宗政绝的声音从背后劈来,“你身上有亡魂之主的气息!”
乔悦这才察觉,方远的鬼脉里正渗出细不可查的黑丝,像活物般往她手上钻。
她猛地甩开他,银锁“唰”地缠上他脖颈:“亡魂之主的契约?你什么时候和那老东西签的?”
方远的鬼火暗了暗:“在祭坛里,我以为能反制他……”他突然剧烈颤抖,脖颈的银锁勒出深痕,“快走!沈璃去搬救兵了,我撑不住——”
“撑不住就说实话!”乔悦的笔锋抵住他心口,“顾长风到底要裂缝里的什么?你藏的东西在哪?”
“相信你们会找到真相……”方远的声音越来越轻,鬼火逐渐熄灭,“替我……向忘川河的老孟婆道歉……”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突然化作万千黑蝶,撞碎了头顶的雨幕。
乔悦攥紧空落落的银锁,看着蝶群消失的方向,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装什么苦情戏?老子最烦藏头露尾的!”
宗政绝走到她身侧,指尖的冥火仍未熄灭:“他鬼脉里的锁魂钉,是顾长风的手法。”
“我知道。”乔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血,“生死簿看见的,那鬼面人就是顾长风。可方远藏了关键——他替顾长风办事,还是反过来?”
宗政绝凝视着仍在扩张的裂隙,眉峰皱成刀刻的痕:“不管怎样,顾长风的动作比我们快。”他转身时,衣摆扫过地上的阴水,“回鬼市。黎九说要找魂牌,现在该去问问他,可曾见过类似的锁魂钉。”
乔悦这才想起黎九。
她回头看向茶棚方向,雨幕里那抹青布幌子不知何时不见了,竹帘被风掀得噼啪响,露出空荡荡的茶桌——黎九的粗陶茶壶倒在地上,壶里的阴茶混着雨水,正往石板缝里淌。
“他走了?”她眯起眼,“早不走晚不走,偏在这时候?”
宗政绝的指尖掠过她发间沾的腐肉,冥火轻轻一燎便化了灰:“鬼市的老人们,魂牌该是在祭坛里。”他拉着她往巷口走,“黎九要找的,或许和顾长风要的,是同一样东西。”
乔悦盯着脚边的阴水,水面倒映着裂隙里翻涌的猩红雾气。
她握紧判官笔,笔锋在掌心压出红印——方远的话,黎九的失踪,顾长风的祭坛,像乱成一团的毛线,可线头己经攥在手里了。
“宗政绝。”她突然停步,仰头看他被雨打湿的眉眼,“下次再有人玩消失,我首接拿判官笔戳他魂核。”
宗政绝低笑一声,冥火在指尖跃成小团,替她烘干发梢:“随你。”他的声音裹着雨幕的凉意,却带着点烫人的温度,“但先——把顾长风的阴谋,拆个干干净净。”
雨还在下。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后,茶棚的竹帘突然动了动。
一片黑蝶从帘后飞出,停在黎九常坐的木凳上,翅膀上沾着极淡的血——那是方远化作蝶群时,最后一滴未散的魂血。
而在更远处的鬼市深处,某间紧闭的木屋里,黎九正将最后一块魂牌塞进陶瓮。
他抬头看向裂隙的方向,眼底闪过与方远相似的幽绿鬼火:“乔判官,该给你们的,我都准备好了。”
瓮底,十七块刻着“鬼市乙字区”的魂牌,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