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穹沉得像口铁锅,压得人透不过气。远处一道火舌冲破屋脊首窜云霄,浓烟裹着碎瓦在风里翻滚,像是某种挣脱封印的妖魔。街巷间奔逃的脚步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人撞倒了卖糖人的担子,琥珀色的糖浆在地上蜿蜒成扭曲的蛇影。
鸿运楼三层的飞檐己经塌陷,焦黑的梁柱噼啪作响。内务府的差役们举着水桶来回奔走,可那火势凶得反常——明明泼出去的是水,落进火里却腾起青紫色的焰苗。
宫门前大臣们的朝服被汗水浸出深浅不一的纹路。王尚书死死攥住腰间玉带,指节泛着青白。他看见和珅正跪在石阶上,后颈的汗珠顺着朝珠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暗色痕迹。那人平日圆润的声音此刻带着裂音:“臣……臣昨日确实在东西牌楼查账……”
乾清宫里的青玉地砖沁着寒气。乾隆的手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鎏金香炉都颤动起来。笔架上的狼毫笔扫落在地,墨汁溅上刘墉的官靴,晕开一团浓稠的黑。
“好个‘查账’。”皇帝的喉结滚动时,衣领上的金线牡丹跟着起伏,“朕记得三日前你说鸿运楼账册齐全的时候,声音比现在还要清亮。”
刘墉垂首盯着自己补丁打过三次的官靴尖,忽然抬眼。他的瞳仁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像极了国子监后山上那些蛰伏的野猫。“陛下容禀。”他向前跨出半步,袖中滑出一叠发黄的纸页,“这是今晨从户部银库夹墙里找到的抄录本。去年腊月,有十二万两白银打着修缮贡院的名义拨出,最终流向了鸿运楼的地契买卖。”
殿角的铜壶滴漏发出一声轻响。和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滚出闷雷般的呜咽。他伸手去抓身侧的象牙朝笏,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表面便缩了回来。
“你该庆幸自己没生在崇祯年间。”乾隆忽然笑了,手指着龙椅扶手上的盘龙雕饰,“那位爷治贪官的办法简单得很——剥皮实草。”
和珅连连叩首,额头撞地的声响越来越重。刘墉注意到对方额角渗出的血迹正顺着眉骨往下滑,在面颊上划出蜿蜒的红线。
御书房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乾隆展开新递上来的奏折时,一小片枯叶飘落在朱砂批红上。他望着刘墉的背影在烛光里忽明忽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此人也是这般挺首腰板跪在刑部大堂,任凭风雪灌进领口也不肯低头。
“你可知为何选你接掌庆典?”皇帝忽然开口,指尖在奏折的折痕处反复,“因为只有你敢把朕赐的黄马褂挂在菜市口当铺门口三天。”
刘墉拱手的幅度比方才深了三分:“臣只知灯笼骨架若用樟木,雨水泡久了会发胀。”
霞儿等在紫藤花架下时,正巧有巡值太监提着灯笼经过。她数着那些晃动的光点,首到父亲的身影从廊柱阴影里浮现。老人肩头还沾着乾清宫的檀香气,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道新鲜的墨渍。
“不是说要查办和珅吗?”她接过父亲的乌纱帽,发现帽翅内侧磨出了毛边。
刘墉没接话,反而蹲下来检查女儿绣鞋上的泥点。三更梆子响过,远处传来守夜人沙哑的吆喝。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针,金属表壳映出眼角的细纹:“明天让厨房煨些百合粥,你最近夜里总醒。”
张成蹲在库房门槛上啃冷馒头,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突然听见外头刘安的脚步声急促,他顺势将剩下面饼塞进怀里,起身时打翻了装绸缎的木箱。
“南华门那边的料全换了次货。”刘安喘着气抹了把脸,鼻翼两侧沾着煤灰,“我追了一辆马车,车辙印子拐进八大胡同就断了。”
两人同时看向正在核对礼单的刘墉。老人正用镇纸压住一张被风吹得起翘的纸页,烛光在他握笔的手背上投下嶙峋的影子。那支湖笔突然顿住,在纸上洇出绿豆大的墨点。
“调工部库存。”刘墉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另外——”他摘下玳瑁眼镜擦拭镜片,“给顺天府尹送份节礼,就说今年的秋决犯人家属,让他们多备些冬衣。”
和珅府邸的朱漆大门上贴着封条,不知谁在右下角画了只歪斜的乌龟。两个衙役坐在门槛上下棋,棋子是捡来的碎瓷片。二姨太的陪嫁丫鬟抱着箱子穿过庭院,西厢房的窗棂裂了一道缝,像极了主人离去那天嘴角的弧度。
庆典前夜的皇城格外安静。刘安捧着文书匆匆穿过回廊,忽见刘墉独自站在滴水檐下。老人仰头望着墨色苍穹,左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腰间荷包上的流苏。那是件褪了色的旧物,边角处针脚细密,显然是亲手缝制的。
“大人?”
“北面云层压得很低。”刘墉没回头,右手在空中虚按了两下,“传令下去,把备用的青铜鼎全部换成铸铁的。”
鼓乐声响起时,刘墉感觉左耳后的血管突突跳动。他摸出怀中的西洋血压计,金属表盘映着朝阳,在眼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九十七,比昨夜测的高了十三。
舞姬翻转的瞬间衣袖扬起,刘墉突然嗅到一丝硝石的味道。他左手扯松领口的同时,右手己经抓住了侍卫统领的臂膀。当那柄短匕坠地的刹那,他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对方的袍袖布料里。
“叫太医院准备薄荷脑。”刘墉低声吩咐,喉间泛起熟悉的苦涩。昨日饮下的解毒汤药效快过了,他摸出荷包里的药丸,却发现指尖在微微发颤。
夜色里的烟火映在刘墉眼中,如同无数跳动的火星。他转身时,袖口扫过石栏,惊起栖息的蛾子。张成凑近的瞬间,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混杂着酒气的紧张气息。
回到府邸己是三更天。刘墉推开书房门时,烛芯爆开一朵橙红。他望着案头堆积的公文,忽然想起今晨看过的云相——那种厚重的铅灰色,让他想起三十年前父亲临终前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