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正是阿古力。
抑或说,曾是。
他缓缓睁开了双眸。
神殿之内,横七竖八地躺卧着三十六具枯槁的躯壳,不知何时,死在奉天敕仪式中的九黎各部族首领的尸体,都被移到了此处。
上古大巫,在筹谋了数千年之后,终于借由这副被淬炼到极致的九黎王之躯,宣告重生。
这是一场横跨千年的布局。早在他陨落之前,他便将自己的神血一分为三十六,潜藏于最优秀的后裔血脉之中。
他还亲手设计出那名为“奉天敕”的终极仪式,将所有的血脉之力合而为一,浇筑出这独一无二的九黎王之躯。
过程无比凶险,只差分毫,他的残魂便要被那无所不在的天地法则所捕获,坠入酆都冥府,被六道轮回之风彻底洗去记忆,化为虚无。
“还好,我终于是回来了。”
他试着活动筋骨,一股预料之外的滞涩感却从西肢百骸传来。
“怎么回事?”他的神念在体内飞速流转,“金丹境?为何仅仅是金丹修为?数十万九黎族民的气运,竟连助我重返元婴都做不到?”
不对,问题不在肉身。
这具躯壳堪称完美,比他预想的还要坚韧,但支撑着他的九黎气运并不凝实。
他阖上双目,神识如无形的潮水,瞬间铺展开来,笼罩了南疆的每一寸土地。
他记忆中的南疆,应该处处是磨刀声,族人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对战争的渴望,可他所“看”到的,是一幕何其荒诞的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的族人,此刻竟像一群勤劳到可笑的工蚁,在悬崖峭壁间奋力攀爬。
萦绕在他们心头的,不是如何攻破太昊的城池,而是今天能换回多少斤白面,家里的孩子能否穿上新衣。
而在每一个部落的中心,那面属于太昊“皇家商队”的旗帜,又是何等碍眼。
那股本该完全属于他的九黎气运,正通过那一笔笔交易,源源不断地流失。
当他的子民不再尚武,当他们的仇恨被温饱所取代,当他们不再需要一个带领他们去征服与掠夺的王时,他这个王,岂不就成了一个华而不实的神像?
“不……不!”
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自神殿深处炸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他精心设计,等待了数千年,不惜让整个九黎族的血脉互相残杀,才换来的完美重生,其结果,竟因为几片无用的茶叶和几袋廉价的粮食,而沦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极致的愤怒,在瞬间凝为冰冷的杀意。
鬼蛛部的山谷交易点,己然是南疆最喧闹的所在。
这里地势相对平缓,又是数个大部落的交界处,自然而然成了太昊皇家商队在南疆最大的据点。
坐镇此地的,是太昊商队的大管事,一个名叫李德胜的精明商人。
他留着两撇讨喜的八字胡,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
此刻,他正立于货箱垒成的高台上,意气风发地看着下方九黎族人排起的长龙,。
“莫急,诸位,一个一个来!”李德胜的声音洪亮圆润,“阿黑,你这筐不错,上等货色,灵气,照老规矩,十斤粟米,半匹棉布!”
“来人,记账,付货!”
台下,一片压抑不住的欢腾。
名叫阿黑的九黎汉子咧开大嘴,高兴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米袋和一卷整齐的布匹。
人群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九黎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正捧着一小包刚从另一个摊位上换来的糖块。
她笨拙地剥开一块晶莹的麦芽糖,踮起脚尖,努力地递向高台上的李管事,她还记得,就是这个笑眯眯的太昊胖叔叔,看她家可怜,破例多给了一袋比命还珍贵的盐。
李德胜注意到了她,哈哈一笑,俯下身,从那脏兮兮的小手中接过糖块,毫不嫌弃地放入嘴中,一股甜意在口腔里化开,让他快活地眯起了眼。
他真心觉得,南疆也并非朝中那些老顽固口中那般蛮荒可怖,只要填饱他们的肚子,温暖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会成为太昊的子民。
就在这片祥和与市井气息交织的氛围中,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风骤停,鸟噤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一道身影,缓缓从不远处的山林中踱步而出。
“大……大王?”
“是阿古力大王!”
有反应快的九黎族人,己然丢下手中的一切,满脸敬畏地跪伏了下去。
巫王并未理会那些跪伏的族人,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走到了李德胜面前。
“就是你,用这些无用的谷物与布匹,磨灭了我族人的血性,折断了他们的爪牙?”
李德胜心中猛地一突,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强自镇定,拱手道:
“这位想必就是曾经的九黎之王了,在下乃太昊皇家商队大管事李德胜,奉天子之命,前来与贵部通商,此乃睦邻友好之举,何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
巫王甚至未曾抬眼,仅是意念微动。
地面上,一只正在搬运掉落米粒的黑色毒蚁,其身体猛然膨胀,油亮的甲壳上浮现出诡异的血色花纹,它扑上了高台,那锋利无比的口器,轻易地撕开了李德胜尚在辩解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如失控的喷泉般涌出,溅红了秤盘上那些无辜的茶叶。
李德胜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便被痛苦所彻底凝固,他徒劳地捂着脖子,最终无力地瘫倒。
那个刚刚递给他糖块的小女孩,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吓得呆若木鸡。
她的小脸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糖块掉落在地,沾满了尘土与血腥。
“友好?”
巫王一步步踏上高台,面无表情地踩过李德胜尚在抽搐的尸身。
“我九黎族,不需要朋友。”
“我们只需要敌人,与敌人的血肉!”
巫王站在血泊之中,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鲜血的浸染,族人们心中那被和平麻痹的恐惧和暴戾被再度唤醒,那股属于他的气运,正在一丝丝地回归。
“为什么要这样?”那个名叫阿黑的汉子,颤抖着发问,“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换来粮食,孩子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和平难道不好吗?”
“和平?”
巫王缓缓睁眼,目光落在阿黑身上,那眼神让他如坠冰窟。
“和平,让我的族人忘记了如何战斗,和平,让吾等九黎的雄鹰,沦为了摇尾乞怜的家犬。和平,是对我们先祖血脉最大的侮辱。”
他指着那些被吓傻的太昊商人,对所有九黎族人下达了他回归之后的第一道王令:
“从今天起,茶叶,将是我们全族的禁品,凡私自种植、交易茶叶者,与太昊之人同罪。”
“凡太昊之人,踏入我南疆百里之内者,杀无赦。”
“现在,拿起你们的武器,将这些折断了你们脊梁的‘朋友’,全部杀光,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你们骨子里的耻辱。”
看到族人的犹豫,巫王冷笑一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阿黑身上。
“看来,你们需要一个榜样,来重新回忆起九黎的法则。”
他对着阿黑虚虚一指。
那汉子惨叫一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生异变,皮肤上迅速长出黑色的甲壳,后背高高拱起,西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变成了八条狰狞的节肢。
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只半人半蛛的怪物。
阿黑的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他的神智,正在被原始的野兽本能所疯狂吞噬。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现在,谁还想为了几袋米,违抗我的命令?”
恐惧,终于战胜了和平带来的安逸。
一名被恐惧驱赶着的九黎战士,拔出了腰间许久未用的弯刀,他用刀刺进了他们恩人的身体,滴落的鲜血好像唤醒了他心中的暴虐。
屠杀,开始了。
巫王站在高台上,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他能感觉到,那股回归的气运,又壮大了一分。
虽然还很微弱,但他不在乎。
只要战火重新燃烧,他的力量,终究会回到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