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火车站西广场的招工处前,队伍蜿蜒近百米。墨卫东蹲在榕树下观察了两个小时——每进去十人,只有两三个能拿着录用单出来,其余的都攥着张黄色收据骂骂咧咧离开。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专挑老实巴交的外地人搭话,胸前"劳务派遣"的塑封证件己经褪色。
"大哥找活?"一个戴红袖标的小青年凑过来,"电子厂招质检员,月薪八百包住。"他特意强调,"港资厂,发港币!"
墨卫东露出憨厚表情:"俺会修机器。"
"技术工更吃香!"青年眼睛一亮,拽着他往铁皮房走,"先交三百押金,包含体检费、工作证..."
铁皮房里挤满汗臭味和希望。办公桌后的胖女人扫了眼墨卫东的老式工作证:"农机厂?"她突然提高音量,"我们招的是精密电子工!"
"我能看懂图纸..."
"那去三号线试试。"胖女人推过份合同,"先交费。"她手指按着的空白处印着蚂蚁大的小字:"中介服务费不予退还"。
墨卫东交了最后两百块钱——这是母亲给的路费剩下的。换来一张"华盛电子厂临时通行证"和手写地址,背面盖着"体检合格方可入职"的蓝章。
"出门右转坐302路。"胖女人头也不抬地喊,"下一个!"
302路公交车开了足足两小时。窗外的玻璃幕墙大厦逐渐变成铁皮厂房,最终停在一片围墙高耸的工业区。门口保安室的铁丝网上挂着几十张身份证,像晒鱼干似的用夹子夹着。
"通行证。"保安嚼着槟榔伸手,"行李打开检查。"
厂区地面泛着诡异的油绿色。领路的管理员踢开车间门,震耳欲聋的噪音混着刺鼻的松香味扑面而来。流水线上,穿统一马甲的女工们正用烙铁焊接电路板,没人抬头看一眼新来的。
"你的位置。"管理员指向最里侧的检测台。台面上堆着数百个变压器,旁边贴着手写标准:"圈数误差≤3,绝缘电阻≥50MΩ"。
墨卫东刚拿起一个样品,后背就挨了一棍:"不准首接用手!"管理员扔来双发黄的手套,"静电击穿要赔钱,每个二十!"
工作台下的抽屉里放着本泛黄的《质检手册》。墨卫东趁管理员走远翻开,扉页上竟盖着江东农机厂的公章!内页批注的笔迹更是熟悉——是父亲徒弟小张的字迹。前世农机厂倒闭后,张技术员确实南下打工,没想到沦落至此。
午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食堂的电视循环播放《员工守则》:"...旷工一天扣三天工资,离职需提前三个月申请..."墨卫东在泔水桶旁找到了张技术员——他正偷偷把剩饭装进塑料袋。
"张哥?"墨卫东压低声音。
对方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认出墨卫东后才松口气:"小墨?你怎么..."他突然拽着墨卫东躲到灶台后,"刘启明的人上个月来找过我,问德国设备的调试记录。"
"你给了?"
"早烧了。"张技术员从鞋垫下抽出张折叠的底片,"只留了这个,主轴动态平衡数据。"他紧张地张望,"保安队长是刘启明的远亲,专门盯着我们这些江东来的..."
刺耳的哨声打断谈话。下午的工作更荒谬——墨卫东被调到包装组,要求用牙齿咬断打包带。"剪刀损耗要扣钱!"组长示范着,门牙上己有明显的缺口。
下班时暴雨如注。工人们被命令冒雨卸货,墨卫东借机查看集装箱编号:CA1833-4——正是梁安泰航空托运单的后续批次。撬开木箱,里面是液压测试台的配套夹具,箱内清单上收货人却写着"香港永精密机械"。
"干什么的!"保安的手电光柱扫来。墨卫东迅速塞了块铭牌到鞋里,装作系鞋带。那是块德文标识牌,上面刻着"严禁拆卸"和父亲名字的拼音。
暴雨中的宿舍是铁皮棚屋,八人间上下铺挤了十二人。张技术员偷偷塞给墨卫东半块肥皂:"洗洗脚,明天要体检。"他做了个抽血的动作,"通不过就赶走,押金不退..."
凌晨三点,墨卫东摸黑检查那块铭牌。背面用德文刻着"主轴径向跳动≤0.001mm",父亲在旁边用俄文批注:"实际可达0.0005"。这行小字被人用刀刮过,但凹陷的痕迹仍在。
体检在厂医务室进行。所谓的"医生"只是看了眼牙齿和手掌,就宣布墨卫东"视力不达标"。"去财务部领回身份证。"护士递来张粉红色纸条,"三天内离厂。"
财务窗口前排着长队。几个北方汉子正愤怒地拍桌子:"才干两天就赶人,押金凭什么不退!"柜台后的会计冷笑着指指合同:"自己看条款,体检不合格属自动放弃。"
墨卫东的押金只退回五十元——扣了"体检费""住宿费"和"管理费"。更绝的是身份证被扣下了:"缴清工作服清洗费才能领。"那件穿了不到24小时的马甲,清洗费标价两百。
厂门外蹲着十几个被辞退的工人。一个黑龙江来的小伙数着仅剩的硬币:"早知道搬砖一天还有二十..."他指着远处尘土飞扬的工地,"那儿至少现结。"
工地招工处比电子厂干脆多了。工头捏了捏墨卫东的胳膊:"搬砖一天十五,管饭。"递来张简易合同,"干满半月加发路费。"
墨卫东签下假名"莫东"。按手印时,他看见工棚里堆着的水泥袋——正是二建公司的产品,包装上印着刘启明堂弟刘启亮负责销售的手机号。命运像个恶意的圆环,无论他逃到哪里都会撞上那张网。
分配工装时,墨卫东领到双磨破的劳保鞋。鞋舌里塞着张皱巴巴的《深圳晚报》,某版角落有条讣告:"著名液压专家韩xx同志追悼会将于..."日期是三天后。
烈日下,墨卫东扛起第一摞砖。粗糙的砖角磨破肩膀时,他想起父亲常说:"技术员的手可以糙,但眼睛不能花。"此刻他终于明白,在权力与利益的绞杀下,技术尊严脆弱得像张薄纸。
但那张藏在鞋底的德文铭牌,正随着他的步伐摩擦脚踝,像某种无声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