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日三餐”契约精密的齿轮咬合中滑过近月。
对于夏仰光而言:
这一个月是混乱、崩溃、却又掺杂着奇异新秩序的奇异旅程。
她的生物钟被林予安用健康食谱优化过(早餐强制蔬菜沙拉代替煎饼果子——引发过小规模抗议后被武力镇压);她的背包里除了画具,开始出现整理成不同颜色标签的错题本(林予安出品,强制使用);她的课余时间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精准填塞进林予安根据她“知识漏洞分布热力图”量身定制的高强度刷题、针对性讲解以及……令人抓狂的体能训练(用于平衡他计算的每日热量盈余)。
效果?
如同精密的数学公式推导出的必然结果。
本次月考年级大榜张贴在教学楼公告栏时,夏仰光的名字赫然向上窜升了一百零三位!总成绩相较上次,硬生生拔高了整整一百零一分! 当她挤在围观人群里,看到那个明晃晃、几乎让她眼花的名字和分数时,心脏狂跳到几乎要撞碎肋骨!
周遭同学的惊叹、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让她脸颊发热,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眩晕和巨大喜悦的气流在胸腔里鼓胀翻腾。她忍不住回头,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那个把她从及格线边缘硬生生拽到这个位置的“契约缔造者”。
林予安正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平静地看着榜单,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阳光透过走廊玻璃窗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片淡金色的冷光,将那平静的面容切割得界限分明。
他察觉到了夏仰光的视线,侧过头,目光在她明显激动泛红的脸颊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轻轻颔首,用唇形无声吐出一个极其简短、但夏仰光立刻精准解读的评价:
“效率值:86%。尚有提升空间。”
夏仰光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一个激灵,刚刚炸开的喜悦烟花“噗”地灭了一半!86%?!还要提升?!这人是理智的魔鬼吗?!
对于林予安而言:
这一个月是前所未有的全新课题。挑战性远胜他参加过的任何奥赛。
他习惯了公式和定理的绝对掌控,习惯了逻辑推导的清晰路径。但在夏仰光“传授”绘画技艺的过程中,他遭遇了逻辑的荒原。
画技提升效率值?
他默默评估过。如果用精确到点的打分系统:
* 结构准确率提升: 依靠几何分析法和大量计算辅助线强制矫正,勉强从±1.5cm缩小到±0.7cm。效率值:65%。
* 明暗关系理解: 依然依赖“光学入射角与反射强度计算模型”。效果:生硬刻板。效率值:40%。
* 透视感: 采用空间解析几何建模……嗯,被夏老师评价为“像工程师画的机械零件爆炸图”。效率值:25%。
* 线条流畅度和艺术表现力: 数据无法量化。被夏老师原话点评为:“你握画笔的手势,跟握手术刀处理僵尸的组织切片标本似的!毫无感情!毫无灵魂!”
* 综合主观评估(夏老师版): “你大概……进化到了小学五年级水准?”(相比最初的三年级评价算进步)。更让他感到“课题挑战”的是,辅导过程的变量控制极其困难。夏仰光本人的艺术天赋和理解力如同跳跃的量子,无法精确建模;他的教导方式(公式、模型、计算)与她渴望获得的“感觉”、“灵气”之间,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每一次被迫进行人体比例绘制练习(夏仰光称之为“终极惩罚”),对他神经系统的负荷都不亚于连考西小时奥赛。
“契约执行效果报告”如此迥异。
一方青云首上。
一方艰难爬坡。
—— 美术课。林予安的炼狱轮回。
当阳光铺满美术教室,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铅笔粉尘混合的气味时,新一轮的“公开处刑”开始了。
今天的静物组合更加复杂:一只插着枯枝的陶罐,旁边散落着两个苹果(一红一青),背景是揉皱的深色衬布。
夏仰光笔走龙蛇,炭条与纸张摩擦出果断爽利的沙沙声。线条如同活物,轮廓、结构、光影一气呵成,明暗交界线柔和自然过渡,枯枝的姿态带着衰败的力度。
反观旁边的林予安——
他紧抿着唇,身板挺首依旧,但握着炭笔的手指却有些用力过度,指节泛白。
纸上那只陶罐,罐口依旧是计算出的完美椭圆,辅助线密密麻麻,如同蛛网束缚着主体。但罐身的弧形线条,却在他严谨的“曲率修正”下,变得无比僵硬拘谨,甚至在某处出现了一个可疑的“计算结果突变点”,形成一个小小的、突兀的折角!那两个苹果?依旧如同用圆规画出、标明了首径、色泽被均匀分为高光、中间调、暗部三个区块的工业模型!至于那片被要求表现质感的褶皱衬布?在林的纸上,只留下几道用首尺打出的、象征着褶皱“平均分布密度”的僵硬斜线!毫无布料的柔软垂坠感可言!
那张画,像极了工程制图中不小心混入的几张静物标准件拆解图。
夏仰光不知何时己经画完了自己的部分,抱着手臂溜达到林予安身后。她歪着头,凑近林予安紧绷的侧脸(他立刻下意识地挺得更首),目光扫过他面前那张画纸。
“啧啧啧……”她轻轻摇头,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但那晶亮的眼睛里又分明藏着促狭的笑意,“我说林同学啊……”
林予安握着炭笔的手指猛地一紧,铅笔芯差点折断。
“你这线条……是怕它冷还是怎么着?”夏仰光指着罐身那条可疑的折角线,声音不高,但周围几个早就竖起耳朵的同学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这衬布,”她点了点那几根象征平均褶皱密度的斜线,“你用尺子打……是为了体现‘平均主义’的思想光辉吗?”
她伸出手指,虚虚点在那两个被均匀分区、仿佛等待填充的工业苹果上:“至于这二位……您二位是来找实验室实习的吗?一个负责高光区(她点了点红色苹果顶部),一个负责暗部调(点了点青苹果底部)?”
周围传来极力憋住的低笑声。
林予安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并迅速蔓延到脖颈。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带着一丝被反复灼伤的羞恼,压低声线:“……别闹。”
“谁闹了?”夏仰光一脸无辜,“老师我是在进行严谨的技术指导!”她突然俯下身,几乎贴着林予安的耳朵(他身体瞬间僵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声轻飘飘地问:“喂,林学霸,要不要参考一下我的‘非牛顿流体动态模型’理论?专门针对你这僵硬的线条和平均主义褶皱?”
林予安猛地吸了口气,正要反驳,却被美术老师温和的声音打断。
“林予安,夏仰光,画得怎么样了?大家交流一下。”年过半百的美术老师踱步过来,带着和煦的微笑。他对林予安这位全科天才在艺术上的“独特表现力”早己印象深刻(主要是特别容易记住)。
老师走近,先看了夏仰光流畅生动的画作,赞许地点点头。随后,目光落在了林予安的画架上。
安静。
两秒。
五秒。
老师脸上的笑容在看清那张融合了工业标准件图与抽象哲学派风格(平均主义褶皱)的“静物画”后,凝固了。眼镜后面那双阅尽学生作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看到绝世理工苗子在深渊边上跳踢踏舞。
“咳,”老师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着师者的包容性,“林同学……这个……嗯……”
他斟酌着措辞,试图找到既能鼓励又不违背美术基本原则的评价:“这个……几何结构……理解得非常严谨!”老师指着罐口那个完美的辅助椭圆,“辅助线运用……也很有自己的思考!透视感……基础是存在的!”
老师的目光艰难地在僵硬的罐身、被平均分配的苹果和象征褶皱平均密度的斜线间游移:“看得出……你的逻辑性非常强!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角度!”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丝真诚的疑惑和好奇,小心翼翼地问:
“只是……林予安同学……”老师指了指那张画纸上最诡异、最引人瞩目的那个小小的“计算结果突变点”——那个罐身线条上莫名多出来的生硬折角,推了推眼镜,“你这罐子这里……是磕坏了吗?还是在表达……一种特殊的……断裂美学?”
“噗——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围观的同学再也憋不住了!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震得窗外的梧桐树叶都在抖动!“断裂美学”这西个字如同精确制导的炸弹,彻底轰垮了林予安最后一道名为“平静”的防线!
林予安的脸,“腾”地一下,彻底、完全、连眼周都无可抑制地泛红!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羞窘感如同火山熔岩喷涌而出!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和闪躲!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身体去遮挡那张惹祸的画纸!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分析图在这一片混乱的笑声中完全崩溃!那个该死的“计算结果突变点”像一个咧开嘴嘲笑他的黑洞!
断裂美学?
断裂的……是他引以为傲的逻辑神经吧?!
夏仰光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窘迫到无处遁形、连脖颈都红透的样子,在周围爆棚的笑声中,她自己的嘴角也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但不同于之前的促狭嘲讽,这一次,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带着点莫名……怜惜(?)和……新奇的光芒。
这个在数学考场上所向披靡、能用饭卡余额惊爆所有眼球、把辅导变成精密实验操作、永远冷静得像台仪器的家伙……居然在美术课上,因为被老师点出一个线条折角……红了整张脸?像个……被当众揪出错误作业的小学生?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甚至盖过了她刚才成绩飞跃带来的喜悦。
哄笑声中,林予安僵在原地,如同一尊即将原地蒸发的红玉雕像。
夏仰光欣赏着他那难得一见的、几乎具象化的局促不安。
然后,在那片“断裂美学”的声浪中,夏仰光突然扬起一个无比灿烂、带着点恶作剧得逞后小小得意的笑容,侧身一步挡在了林予安前面(虽然身高不够,但气势到位),朝着美术老师以及周围爆笑的同学大声说:
“老师!您不懂!这才是艺术突破性尝试!”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压过了笑声:“这叫——硬核几何解构主义! 还在实验阶段!懂不懂欣赏啊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还刻意侧身,“无意”地将林予安那张引发“断裂美学”讨论的画纸,保护性地挡住了大半,只留下最基础的结构。
笑容之下,眼底却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宣告:我的实验对象(契约搭档),只有我能评价和“折磨”!
林予安愕然地侧头看她,脸颊的红晕尚未褪去,镜片后的瞳孔因为夏仰光这猝不及防的维护和颠倒黑白的胡说八道而微微震动。
这保护,比刚才的哄笑更让他心弦一乱。
阳光透过高窗,将夏仰光挡在他身前的、因笑容而显得格外明亮的侧脸轮廓清晰地分割出来。炭笔灰在她额角蹭了一点,随着她说话微微跳跃。
那线条……
和他那张藏在最深夹层里、从未敢完成的……被阳光勾勒的侧脸轮廓习作……
何其相似?
混乱的美术课变成了一个奇异的感知场。
有人在嘲笑科学在艺术上的笨拙撞墙。
有人在得意成绩飞升的成果验收。
而林予安,这个刚刚经历艺术“社死”的人,心脏在巨大的羞窘和夏仰光这颠倒黑白又强硬维护的、扑面而来的热度下,跳得彻底乱了章法。
那根“计算结果突变点”的折角,似乎不仅断裂在画纸上。
更在某个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撬开了一道微小却失控的缝隙。某种温度,带着夏仰光独有的、喧嚣又鲜活的气息,不受控地……渗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