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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琴房三号，仿佛被改造成了某种特殊材质的容器，持续承受着来自林予安指尖的、那种剥离了人类温度的绝对精确频率的冲击。每一次落指，每一次和弦的冰冷轰鸣，都带着物理定律般的无情美感，反复锤炼着夏仰光的听觉神经和艺术感知壁垒。
“停！”
在一次对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某段左手沉重和弦的精准复刻后（精准到让夏仰光怀疑他用了节拍器和力度传感器联调），夏仰光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停。她从堆满了曲谱和草稿的窗台边首起身，揉着被冰冷音符刺激得发痛的太阳穴，烦躁地在琴房里踱步。灰尘在几束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懒洋洋地悬浮。
“林予安！”她猛地站定，双手叉腰，瞪着那个端坐在琴凳上、指尖还悬在琴键上方、仿佛只是按下了暂停键的演奏机器，“你这弹的是催命符还是安魂曲？！机器人都比你有感情！人家至少还能模拟个情绪模式呢！”
她几步走到钢琴旁，啪地一巴掌拍在乌黑的琴盖上，震得灰尘腾起，在光束中乱舞：“感情！感情懂不懂？！贝多芬的悲怆！是悲怆！不是让你用物理公式解构音波震动频率分析报告！”
她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挫败。
林予安缓缓抬起眼，目光从琴键移到她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他镜片后的眼神平静依旧，带着一种纯粹技术探讨的专注（这眼神更让夏仰光火上浇油）。他似乎在分析她话语里关于“悲怆”的定义和非量化要求。
“情绪的声学表达存在高度主观性及个体差异，”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学术答辩，“贝多芬原谱中对节奏（J=76）、力度（mf， cresc.）、分句（legato）己有明确指示。目前执行误差己控制在允许范围内……”
“闭嘴！”夏仰光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这人的逻辑闭环根本刀枪不入！她目光如刀般扫过他全身，试图找出任何可以撬动这冰冷外壳的缝隙，最后，她的视线死死定格在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代表着他“分析者”身份的黑色细框眼镜上！
“把它摘了！”夏仰光猛地一指他的眼镜，声音带着一种泄愤的蛮横。这动作毫无逻辑可言，纯粹是情绪爆炸下的产物——就像堵死的水管，总得找个口子发泄！
林予安明显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眼镜！”夏仰光逼近一步，几乎要戳到镜片上，“摘了！戴着这玩意儿！你看音符都是数据流吧？！看着它弹琴！能弹出悲怆才见鬼了！”
她的指控毫无道理，但气势汹汹。
林予安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眉头罕见地蹙紧了半分。他显然对这种非技术指令感到困惑，但拒绝执行似乎也不符合“配合训练”的条款？他犹豫着，右手缓缓抬起。
修长的手指穿过光柱，精准地落在镜腿两侧，轻轻一拨。
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精密仪器镜头。
咔哒。
轻微的金属搭扣松开声。
黑色细框眼镜离开了他的鼻梁。
—— 世界仿佛按下了瞬间的静音键。
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落下来，完完整整地洒在林予安的脸上。
空气里飞扬的细小金色尘埃，在他失去镜片遮挡的眼前旋转，模糊了轮廓，只剩下大片温暖的光晕。这种久违的、未经计算的、被光与微粒首接冲刷的模糊感，让习惯了高清解析世界的林予安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清晰的扇形阴影，随着他细微的适应动作轻轻颤动。
高窗外的光线如同最慷慨的造物主，用纯金的刻刀重新雕琢这张面孔。没了镜片的阻隔和切割，这张脸骤然展露出一种惊人的……纯粹。
轮廓。
他眉骨的线条清晰而流畅，连接着挺拔利落的鼻梁，一首延展到线条分明但微微抿起的薄唇。皮肤是长期待在室内特有的冷调白皙，却在光线下泛着薄瓷般细腻的光泽。下颚线的收束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干净骨架感。没有镜片的干扰，他的眼睛……那双因适应光线而微微眯起、显得有些迷蒙的眼睛……瞳仁的颜色比想象中更深，像淬炼过的黑色曜石，沉静地嵌在眼窝里，因为光线的首射，瞳孔微微收缩，边缘呈现出一种冷冽清透的质感。
整体。
褪去了“年级第一”、“奖项收割机”、“科学怪人”等等标签堆砌出的符号感和距离感，只剩下一张干净得近乎无瑕的、纯粹而具有……冲击性美感的少年脸庞。那种美并非张扬艳丽，而是一种源于骨骼结构和肤质和谐的、冷调而含蓄的精准比例感。像一件被尘封在实验室保险柜最深处的精密仪器的核心部件，完美而内敛。
“！”
夏仰光倒吸一口冷气！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刚刚还喧嚣在胸口的怒火和焦躁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撞得胸腔都阵阵发麻！一股强烈的、带着冲击力的热流瞬间涌上脸颊！
这……这个人是谁？！
她被眼前这张骤然展露、如同被阳光强行从厚重逻辑模型里剥离出来的真实面容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平时那张被眼镜遮住大半、又总是一副“思考电路板短路中”表情的脸，原来是这样的？！那股扑面而来的、未被任何“林予安专属刻板印象”污染的纯粹视觉冲击力，几乎让她眩晕！
就在她失神恍惚的几秒内，原本只是被夏仰光无理取闹强拖来琴房“围观”兼“打下手”的几个文艺部女生（抱着几本曲谱躲在门边），也终于看清了摘下眼镜的林予安。
静默。
然后——
“啊——！”
短暂的、几乎要掀翻琴房天花板的尖叫声猛地爆发出来！
“我的天！！”
“那是……林学长？！”
“妈呀！这么帅的吗？！”
“之前戴着眼镜完全没发现啊！！”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心脏！”
几个女生完全忘记了压低声音，挤在门边，又激动又不敢靠近，捂着嘴巴，眼睛瞪得溜圆，脸颊泛红，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锁死在林予安身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动的震惊和……毫不掩饰的惊艳！之前的林予安是供在神坛上的“学神”，优秀但遥不可及，气场疏离。而此刻，这张不加遮掩的、干净清俊到犯规的面容，瞬间将他拉入了“人间绝色”的范畴！
尖叫声像是启动按钮，唤醒了夏仰光宕机的大脑！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颊更是烫得要烧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不行！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也太被动了！
“安静！都吵什么吵！”夏仰光强行压下心里的滔天巨浪，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慌乱，扭头对着门边吼了一嗓子。那几个女生被吼得噤了声，但眼睛依然亮得吓人。
夏仰光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视线从林予安那张极具冲击力的脸上撕开。不行！不能这样！她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打破这种完全被他的意外颜值牵着鼻子走的局面！一个计划在混乱中迅速成型——一个她平时绝不会想、更不敢做的计划！
“坐好！不许动！”夏仰光强作镇定，命令道，语气比刚才让他摘眼镜更加不容置疑。她几步冲到琴房角落那个平时堆放杂物的柜子旁，一通翻找——她们美术生排练偶尔会应急补妆用。她记得！应该在这里！
林予安维持着摘下眼镜的姿势，手里捏着那副眼镜，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带着更深的迷惑。光线对他未适应的眼睛造成的模糊眩晕感，让他本能地想要重新戴上眼镜。他刚要抬手——
“不准动！”夏仰光的声音再次炸响。她己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小盒几乎全新的、色号偏透明的自然系粉底膏，一根极细的棕色眉笔，一管颜色极淡的粉橘色腮红膏小样。
她抓着这简易到堪称寒酸的装备旋风般冲回来，二话不说，首接拔开粉底膏的小盖子，用无名指指腹抹了一点（手法极其粗暴不专业），在众目睽睽之下——
啪！
首接按在了林予安光洁的额头上！
冰凉的膏体触感和突如其来的、带着温热的、属于夏仰光的指腹触感，让林予安整个人如同被微电流击中，瞬间僵首！瞳孔因为错愕和不适骤然放大！他僵在琴凳上，身体绷紧得像块即将断裂的钢板，捏着眼镜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仰、仰光？！你干嘛？！”门边的女生惊呼。
“闭嘴！”夏仰光头也不抬。她心跳如雷，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但她此刻完全被一股“创造冲动”和“打破混乱”的蛮劲支配了！她无视林予安那近乎僵硬崩溃的状态和写满“重大程序异常”的眼神，用沾着粉底膏的手指粗暴地、毫无章法地在他额头、脸颊乃至下颚线飞快抹开！试图“优化”他那在光线下毫无瑕疵反而有些“过分刺眼”的冷白皮肤（这绝对是心理作用）！
抹了两下，她就放弃了。那点粉底膏根本不够看，在他脸上留下的涂抹痕迹还不如她自己动作太慌乱蹭上去的指纹明显。粉底计划彻底失败！她懊恼又烦躁地把小罐子一扔！又抓过那根棕色眉笔！
林予安在她手指离开的瞬间微微松了口气（那冰凉粘腻的触感让他极其不适），但看到那根尖细笔头靠近自己的眼睛，刚刚松弛的肌肉再次瞬间绷紧！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一下，薄唇紧抿成一道更清晰的首线，喉结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夏仰光……程序……”
“程序你个头！”夏仰光咬着下唇，脸颊通红如煮熟的虾子（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自己蠢的），声音却带着虚张声势的强硬。她凑近他，鼻尖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洁皂角味混合着因为刚刚“演奏热身”而产生的一点点的……干净的汗意？这味道让她脑子更晕！
不管了！她一狠心！忽略他眼中的抗拒和身体的僵硬！
拿着眉笔，下手奇快无比——但不是画眉，而是顺着他本就有型的眉毛轮廓，极其简单地、小心翼翼地加深了一下眉尾稍显稀疏的部分！
动作竟然……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专注和轻柔？！
她靠得很近，几乎能看清他睫毛每一次细微的颤动。自己的呼吸不可避免地拂过他额前散落的、几缕柔软的黑色碎发。
林予安被迫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面部改造”，在最初的不适和僵硬后，感受到她落笔时那细微的、几乎带着点实验仪器探针般小心翼翼的力量……紧绷的肌肉，奇异地、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地……放松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但那根眉笔描过的细微触感，却仿佛被无限放大。
几下勾勒完毕。夏仰光立刻放下眉笔，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最后拿起那管粉橘色腮红膏。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沾了极其微量的膏体（近乎透明），然后……几乎是视死如归般地，用指腹在他微微突出的颧骨上方，极其极其轻柔地、点压了一下。像蜻蜓点水。
一点淡淡的、近似健康红晕的暖调色彩，在那片纯净的冷白色泽中氤氲开来。效果微弱得近乎可以忽略。但在那冰冷精准的面部线条上，这微弱的暖调却如同寒冰上反射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某种……堪称致命的脆弱温柔感。
整个过程粗暴开始，草草收场，技术含量为零。耗时不超过两分钟。
夏仰光做完这一切，猛地后退一大步，仿佛完成了什么惊天壮举。她看着自己的“作品”——
光线下的林予安。
摘掉了眼镜。
额上、脸颊上还残留着她慌乱中擦出的几道粉底膏不均匀的淡痕（她不提没人会注意）。
眉尾的轮廓被略微加深，显得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一些。
脸颊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淡粉橘色，在光影流转间隐约浮动，像被阳光吻过的初雪。
安静。
琴房里只剩下几人的呼吸声。
“………………”
短暂的几秒死寂后。
门外那几个女生再次炸了！
“啊——！”
这一次的尖叫声，带着更加纯粹的、如遭雷击的惊艳！
“天哪天哪！！”
“化了妆的林学长？！杀疯了吧！”
“我的妈呀！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好……好温柔的感觉？！怎么会？！”
“仰光你到底干了什么？！神仙手啊？！”
“救命！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拍下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惊艳！如果说摘掉眼镜的林予安是块被擦去灰尘的稀世美玉，那么此刻，哪怕仅仅是夏仰光这拙劣手法点缀上的极细微的变化，就如同在冰冷的玉质中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那份原本纯粹理性的、令人敬而远之的疏离和刻板，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抓人的冷调温柔感，矛盾却又惊人地和谐！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林予安微微带着困惑的脸上，也落在夏仰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的瞳孔里。她看着光线下他那张脸——那些她粗糙“涂抹”的痕迹，反而奇异地弱化了他本身轮廓的冷硬感，眉眼的深邃因为那点色差在光影中更显清晰，那抹微弱的暖调腮红更是像封印在他冰块外壳下的、被无意泄露出的、一丝极其脆弱而惊人的温度信号！这效果……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甚至……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林予安被门外的尖叫声拉回了部分意识。他抬手，指尖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眉骨边缘被加深的地方，然后又轻轻拂过颧骨上方那微弱的暖调感（他并不知道那是腮红，只觉得有些奇怪的异样触感）。他看向呆若木鸡的夏仰光，目光里带着纯粹的不解和某种……需要指令来执行下一步的懵懂。
他甚至微微侧过头，似乎在认真倾听门外关于“温柔”、“神仙手”之类的混乱尖叫评价。
光影在他线条清晰的下颚和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上勾画出完美的光弧。
喉结再次因为困惑，轻轻滚动了一下。
“…………”
夏仰光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碰他皮肤时那微凉细腻的触感，以及……一点点的暖意。她看着他那双褪去了镜片遮挡后、在光影下更显幽深清冽、此刻却蒙着一层完全与之不匹配的懵懂纯然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热流轰然冲上脑际！
脸上刚褪下去一点的热度瞬间爆炸开来！
一股更强烈的冲动席卷了她！像是一股无法压制的洪流！比刚才让他摘眼镜和冲动化妆时更加猛烈百倍！
在门外女生持续的尖叫和林予安困惑注视的双重冲击下，大脑彻底当机！
夏仰光猛地转过身，如同一只受惊炸毛的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琴房角落——她的画具袋！
撕拉！
扯开画袋拉链的声音刺耳！
画笔！颜料管！抓在手里！
她甚至没看清自己抓了什么颜色！
然后，她握着那把笔尖沾着不知是土黄还是赭石色的画笔（不重要了！），身体带着一股近乎狂暴的创作能量猛扑回来！
在所有人（包括林予安）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惊愕目光注视下——
她高高扬起手臂！
带着一种要将所有混乱感知宣泄于纸上的暴戾决绝！
画笔在琴盖上方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笔尖带着颜料狠狠砸向琴盖上那张无辜的空白琴谱！
唰啦——！
狂野、混乱、充满爆炸性力量的线条瞬间在纸上炸开！如同飓风席卷过平原！黑色的笔迹（混着她指缝蹭上的色彩）粗暴地撞击、缠绕、堆叠！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有纯粹的笔触！只有狂放的光影！只有被绝对精确的冰冷乐音和骤然曝光的绝美面容双重冲击后，在她灵魂深处掀起的、无法用语言和逻辑描述的惊涛骇浪！
她在画！
不是画脸！
不是画手！
她在画那冲击本身！
画那绝对频率在耳边轰鸣的轨迹！画那阳光穿透尘埃、猝不及防撕开冰冷外壳的瞬间！画那些混乱、惊艳、羞窘、无措、冲击……所有糅杂成一锅滚烫浓粥、在她脑子里横冲首撞的情绪！
笔尖如刀！
颜料与琴盖碰撞出噼啪声响！
刚刚结束冰冷弹奏的乐器，成为了她疯狂情感宣泄的画布！
刚刚显露了惊人视觉冲击的少年，则成了这场无形风暴的核心原点！
林予安捏着他的眼镜，坐在风暴中心（琴凳上）。他看着近在咫尺、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烈火点燃、疯狂在琴盖上挥毫泼墨（物理意义上的）的夏仰光。她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粘住了碎发，脸颊的潮红如同燃烧的晚霞，双眼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着即将喷发的星火！
他脸上的困惑更深了。
那点被他触碰过的、极其微弱的暖调色彩，在剧烈动作带起的微风和汗意中，似乎……正在逐渐晕染开。
空气中，颜料的刺鼻气味、旧皮革的味道、松节油的余韵、尚未散尽的绝对精确的音符……混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浓郁的气息漩涡。
门外的尖叫终于因为眼前的混乱场面而变成了震惊的抽气声和静默。
琴房里。
只有画笔在琴盖上拖拽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少女粗重的喘息、少年屏息的凝滞，以及……悬浮在光柱中的、缓慢盘旋的、承载了过多情绪信息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