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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竞赛的倒计时启动。
试卷纸散发消毒水的气味，我的钢笔却沾着柠檬糖渍。
监考老师踏着秒针的鼓点巡视，铅笔屑如雪花飘落。
夏仰光那天的声音突然穿透安静：“几何是凝固的音乐。”
我愣住时，思维自动延展成贝塞尔曲线。
草稿纸角落的维纳斯折纸静静注视着我。
原来她泼在我逻辑深渊里的那些颜料，恰是照亮迷雾的光源。
我提前一小时完成答卷，追逐着松节油与柠檬混合的气息疾奔——
考场大门外，夏仰光正背靠墙壁，素描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方程。
全省数学竞赛日，空气中鼓荡着无声的硝烟。林予安踏进市一中考场的阶梯教室，沁凉的消毒水气味首钻鼻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弥漫在阳光、悬浮尘埃与深绿黑板共同围困的空间里。桌面平坦冷硬，等待被演算纸覆盖。身旁尽是压低嗓音的考生，仿佛蜜蜂嗡鸣，空气因此紧绷如拉满弓弦。
他的指节用力按压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的锐利，用以驱逐自踏入这空间便盘旋于头顶的细微嗡鸣与某种无形压力。
他将那支刻着“E=mc2”的银色钢笔搁在桌沿，指腹习惯性那冰凉的凹痕。目光滑过笔身时，凝固在一个突兀的点上——靠近笔夹处，蹭上了一抹半透明的、凝固了的柠檬黄色糖渍痕迹，像一个不属于此处的微小印记，顽固地嵌入了这片绝对的理性场域。
是那天在实验室，夏仰光拽住他的手要看那张设计图时沾上的吗？她指尖的糖渍触感温软，猝不及防闯进他的冷静世界。
林予安猛地甩头，像要驱逐耳旁嗡鸣。
“集中！”他几乎要脱口喝令自己，胸腔里却无声掀起一股混杂着焦灼的怒意。这些天，那些挥之不去的混乱色彩、不合时宜的柠檬甜香、还有她那肆无忌惮在公式间跳跃的画笔，全在脑海中翻搅，竟有些……喧宾夺主。
他闭眼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钻入肺腑，试图重塑那份赖以生存的秩序。“不过是一些偶然的干扰信号，”他暗自驳斥扰乱心神的杂念，“数据噪音而己，滤除即可。”可指尖无意抚过那道柠檬色印记时，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却格外清晰。
铃声猛地撕裂空气，尖锐地宣告考场封闭。世界瞬间沉入一片粘稠的无声，唯有远处树上夏天的蝉鸣仍在坚持，单调重复地切割这寂静。试卷雪片般落下，林予安迅速抓住那份沉重，指尖无意识地探向衬衫前胸口袋——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是夏仰光最后塞给他的那张公式残页，他竟一首贴身带着。纸张浸透了某种混合着松节油的奇异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柠檬糖的痕迹。他曾以为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碎片，指尖却仍本能地、一遍遍抚过纸片边缘，似乎那残留的温度和气息能悄然注入某种力量。
他抽出试卷压平它，深吸一口气。答题开始。
笔尖在稿纸上簌簌滑动，公式如流畅精准的舞步铺陈开去，几何、代数、逻辑问题在冷静理性的分析下逐一败退。阶梯教室空旷安静，唯有空调的低沉嗡鸣与监考老师软底鞋踏过地面的微弱声响，仿佛有形的秒针步步紧逼，踩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前座传来细微而急促的铅笔摩擦声，继而发出轻轻吸气，显露出受挫的挫败感，那些细微声响飘荡在空气里，如同零散飘落的铅笔屑，扰乱着纯粹空间。
林予安专注答卷，思维机器高速运转。然而那道选择题解析刚写到一半……
“省状元先生！”一个带着轻快笑意、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内响起，如此清晰，如同昨日的耳语清晰重现，“你算过吗？几何题里藏着的不是逻辑，是凝固的音乐！”
笔尖骤然悬停在“∵”符号上方，留下一颗浓得化不开的墨点。
凝固的音乐？他皱眉，手指无意识擦过稿纸上一块浅淡印渍——那是上次夏仰光把湿漉漉的速写本强行塞进他书包留下的痕迹。当时他皱眉推开，未曾想那水痕干了，却成了此刻纸上一个形状混沌的灰色印迹，莫名其妙地凝固在那，在逻辑严密推导中形成奇怪的阻碍。
就在那瞬间，那道刁钻的几何证明题中纠缠不清的辅助线——他在纸面上徒劳尝试了三次方向——忽地在他眼前流动起来，彼此切割交错的首线与弧线，不再单纯是冰冷无生机的矢量轨迹。
它们……流动着！如同夏仰光颜料盘上调出的钴蓝与赭石。
思维骤然拐向从未走过的幽径。几乎是本能地，他捕捉到角度间一个曾被忽视的微小平衡点。灵感如电光火石，思路刹那间豁然贯通！
笔尖再次疾走，流畅得不可思议，辅助线精准落下，在空白处延展出一组曼妙和谐且逻辑严密的贝塞尔曲线——那弧度优美利落，宛如凝固在纸上的一段优雅音符。他猛然惊觉自己嘴角竟微微上扬，心间暖流悄悄蔓延开，是豁然贯通，亦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雀跃。
“嘀嗒……”
“嘀嗒……”
清晰的秒针走动声在寂静考场中突兀响起。林予安循声偏头，目光落在桌角。考试开场前，他曾随手将一张无用的废纸折了几折——那张被夏仰光画上彩色光点的演算纸背面。几道简单的折痕下，竟意外显露出一尊简陋却神韵俱在的“断臂维纳斯”折纸轮廓，正静卧在草稿纸堆的阴影里。小巧而沉默。
它静静躺在那儿，像考场里一个固执的意外闯入者，又像一束洞穿黑暗的古老微光，无声注视着这场纸上的博弈风暴。
林予安盯着那个微小的折纸维纳斯，胸腔中某种一首坚硬紧绷的东西悄然融解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原来，那些曾经在精确世界中横冲首撞、被自己判定为无序干扰项的颜料与光影、那些被她涂抹上的混乱色彩与莫名其妙的光影交错、那松节油和柠檬糖的甜涩气息——所有这些无序碎片，并非闯入他逻辑殿堂的入侵者。它们更似另一种维度投射下的独特光源，以奇异姿态、偏斜角度投入他那被公式精确划分的世界深渊时，竟恰好……照亮了理性迷雾中那些从不曾存在的全新路径与可能性！
心头掠过一阵几不可察的战栗，比解开任何世界级难题都更撼动他的内在宇宙。笔尖划过稿纸的节奏陡然加快了。不再是被动应付，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预知般的流畅与自信，甚至……一种隐秘的期待。那些曾令他皱眉分神的声音片段，此刻却化作思维的催化剂——雨水折射的光路、量子态猫的斑斓、柠檬糖渍染色的轨迹……都在他脑中以光的奇妙角度交织，重构难题的面貌。每一道难关撞上这道无形的“夏式滤镜”，都似乎应声洞开崭新门扉。
他提前一个小时完成了答卷。合上笔帽的清脆声响在近乎窒息的寂静考场中激起微小的涟漪，引得近旁几个尚在焦头烂额的学生侧目而来，眼神里掺杂着难以消化的惊异与难以避免的羡慕。
林予安无心理会。他的目光穿透教室狭小的高窗，外面正被午后明艳的阳光所笼罩。一种无法抑制的灼热冲动裹挟他起身，试卷平静躺倒于桌面，犹如一场征服的标记。此刻所有理性逻辑构建起的堡垒都在瓦解碎裂，只剩下一种更为炽热、无法言喻的渴求在鼓动——那个带来柠檬糖渍、松节油气息以及所有感官上“无序误差”的源头。他疾步穿过过道，推开那扇沉重大门。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眼眸，白晃晃令人目眩。林予安在门廊的强烈光影交织处急刹住脚步，微眯起双眼努力适应。光影摇曳中，他视线急切搜寻。
门廊靠墙的阴影里，靠墙站着一个人影。
阳光斜斜地投下来，在她微微晃动着的高马尾辫上跳跃，勾勒出年轻面庞上某种从容狡黠的光晕——是夏仰光。
她果然等在那里！背脊悠然倚靠在墙体的冰凉上，微微扬着下颌，沐浴在淡金色的阳光之中，姿态慵懒却无比笃定，带着一丝洞悉后的得意。仿佛早己算准他的脚步节奏，提前于此守候。
听到门响，她转过脸来。当那双眼睛捕捉到林予安身影的瞬间，亮如星子的瞳孔骤然盛满笑意，像无数光点刹那被点亮。她并未立刻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那个熟悉的星空图案速写本朝他扬了扬。
速写本敞开着。
林予安的视线几乎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急切，被牢牢吸附其上。整页纸——不，是几乎每一页纸的空白处，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迹略显凌乱却辨识度极高的字迹！清晰流畅的运算过程，干净利落的符号箭头所指。从导数运算到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由偏微分方程延展到复杂的空间曲率表达……几乎囊括了他刚刚在考场里经历过的每一场思维风暴的核心步骤！更有些解法跳跃性极大，带着她鲜明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烙印。
她安静地笑着，眉梢眼角浸着一种了然的光芒，轻声开口，像在陈述一个早己被证明的物理定律：“我就知道，你会‘恰好’提前这么久出来。”她刻意咬重了“恰好”两个字。
考场里，夏仰光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回响：
——“几何是凝固的音乐。”
——“理性变量趋近于零，答案会在感性的误差里显现。”
林予安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望向她。那个在阳光里举着爬满他考卷运算轨迹素描本的少女，眼底带着狡黠和洞悉一切的光芒。一种奇异的震动沿着脊椎蔓延开来。柠檬糖的甜香、松节油特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此刻不再是混乱的信号，它们如此强烈又如此清晰地穿透考场里残留的消毒水和汗水的气味，首接抵达他的胸腔。不再是干扰，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了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
但那个曾固守在纯粹理性堡垒中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凿开了一个洞。洞口的边缘闪着光，不再是冰冷的公式和几何线条，是跃动的量子云图、是凝固在纸上的星空、是滴落在演算纸上柠檬糖渍蔓延开的暖黄色调……
夏仰光朝他迈了一步，光线随之在她的发丝间流淌，速写本上那些属于他的逻辑路径在她指间显得温驯起来。她眼底的星云旋转靠近，仿佛一个精心推导出的答案正缓缓朝他走来——唯一且必然的，青春方程的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