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仰光生日的早晨,是被窗外梧桐树上几只叫得极其聒噪的麻雀吵醒的。她烦躁地用枕头捂着头翻了个身,然后猛地坐起——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在地上烙下一道刺眼的光痕,正好割开了散落一地的速写本和揉皱的草稿纸。
颜料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房间里,和某种…说不清的沉闷感交织在一起。
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事实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胃里。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端的焦躁。她踢开乱糟糟的被子下床,踢到一个硬物——是昨晚赶工到深夜后随手扔在地上的炭笔盒。
客厅里静悄悄的。餐桌上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一个剥好壳的水煮蛋,还有一小碟咸菜。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纸,是父亲熟悉的、带着铅笔触感的硬朗字迹:
「仰光:
生日快乐。画室还有几个学生,上午回不来。晚餐加菜。抽屉里有钱。」
一如既往的简洁。
夏仰光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着几张整钞。没有蛋糕的预想图,没有装饰彩带,连那句“生日快乐”都像是工作备忘的一部分。她端起粥碗,碗沿是温的,粥也是温的,可喝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颜料管在盒子里干裂的声响。
她几口扒完寡淡的早餐,试图把自己埋进颜料堆里来驱散那股无端的烦闷。画布上,昨天在琴盖上那狂野宣泄的线条还带着未干的油性,扭曲、强烈,充满破坏性力量。颜料盘里,昨天弄混的土黄和赭石像干涸的血痂凝固在一起。
门铃响了。
突兀的电子音划破了画室死水般的沉寂。夏仰光握着沾满橄榄绿的画笔,皱了皱眉。谁会这个时候来?她蹭了蹭染着颜料的手,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外面空无一人。
奇怪。她拉开门。
没有蛋糕,没有礼物盒子,没有意料中的任何人影。
只有……
在她家门口那块有些年头、蹭掉了漆皮的灰色地垫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东西。
一个形状规则、材质特殊的盒子。
那盒子不大,约莫A4纸张尺寸的一半高度,通体哑光黑色,表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或品牌LOGO。盒盖和盒体严丝合缝,棱角锋利得如同用精密切割仪器处理过。与其说是礼品盒,不如说更像某种……精密光学仪器的运输容器。
冷硬。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工业设计感。
与清晨的微凉空气、以及夏仰光身上沾满暖调颜料的旧卫衣,形成了刺眼的格格不入。
夏仰光的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
她弯腰,手指在触碰到那个冰冷光滑的盒子表面时,微微顿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困惑和一丝隐隐预感的电流窜过神经。
盒盖是抽拉式的,阻尼感恰到好处,打开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某种装置的精准咬合。
没有花里胡巧的拉菲草,没有缤纷卡纸。
盒内的构造更是极致的简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折叠得如同信函、棱角清晰锐利的米白色硬卡纸。上面只有两行打印体的字迹,标准的宋体小西号,墨迹均匀得如同印刷:
夏仰光 同学生日祝贺。
赠礼清单及简要说明附后。
礼物清单?说明?
夏仰光抿了抿唇,把那过于正式的卡片放到一边,看向盒内主体。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鲜花、玩偶或首饰。
而是井然有序地镶嵌在黑色吸塑内衬凹槽中的几样物品,每一件都被妥善固定,带着崭新的光泽:
1. 一套尖端闪烁着寒光的、不同型号的精密美工刀片。 每一枚都薄如蝉翼,刃口锐利。配套的手柄是阳极氧化铝材质,冷银色。
2. 一支通体金属哑光黑、笔尾镶嵌着精密旋钮的多功能握笔器。 棱线上闪烁着冷硬的机械感,旋钮上清晰的防滑纹路暗示着精密调节的可能。
3. 一卷颜色标记明确、宽度各异的专业绘画遮蔽胶带。 色彩从柠檬黄到中性灰,边缘切割得如同首尺般笔首。
4. 一小板排得整整齐齐、不同规格的针管笔补充墨水芯。 外壳是透明的工程塑料,能看到里面墨水的纯粹色泽(黑、棕灰、冷灰)。
5. 还有……
夏仰光的目光定格在盒内最角落的一个小凹槽。
那里静静躺着一块颜色极其特别、大小适中得如同经过称量的、手工水彩固体颜料块。
那颜色……非常夏仰光。
不完全是亮橘,也不完全是暖红。它像是黄昏熔炉底部炽热将熄的金属熔浆,带着一种喷薄而出后即将凝固的、蕴含了巨大热力的赤橙红色。质地看起来异常细腻,表面带着手工压制特有的、无法完全消除的微妙颗粒感和肌理纹路。它被仔细地嵌在方槽里,边缘切割精确。
在黑色吸塑盒里,这块颜色如同一簇被禁锢的、永不熄灭的炭火。
刺眼。
灼热。
与周遭冰冷的器具形成触目惊心的冲突!
“……”
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冲上夏仰光的眼眶!又酸又胀!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手指有些发颤地拿出那张清单卡片,展开——
纸上不再是简单的祝贺语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条目清晰、规格精确、分类明确的电子表格打印件!
收件人:夏仰光
事由:生日赠礼
赠礼人:林予安
时间:XXXX年X月XX日 上午 07:32(预计送达时间)
赠礼清单:
1. 精密可更换刀片式美工刻线工具组
*
规格描述详尽,包括刀片型号、角度、材质、硬度、切割原理简述……
*
预期效能:提高线条切割精度与流畅度,减少纸张纤维拉毛损耗。
*
使用安全注意:刀口锋利等级评估 IV级,操作规范详见附带电子文档 (链接己失效?提示未找到路径)
2. 人体工学可调节式画笔握持辅助器
*
规格参数:多角度阻尼调节范围图示(附简易矢量图)、重量分布分析……
*
功能1:缓解高强度作画时手腕及指关节非必要劳损(数据模型参考附图)。
*
功能2:适配多种常见规格画笔/针管笔(兼容性列表见附录B)。
3. 低粘度微粘性专业绘画用遮蔽保护胶带(五色标定款)
*
规格参数:每卷长度、粘性数值(牛顿值)、抗UV老化指数、残留清洁度评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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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标应用对应场景图示(简图标注:高光区域/空气透视分割/特殊效果界定)
4. 颜料级针管绘图笔通用型墨水墨芯补充包(三色基础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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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分分析表:炭素微粒分布密度与光学黑度对应函数图;冷灰与棕灰色谱在特定色温光源下的稳定性曲线……
5. 定制化实验级手工固态水彩颜料 - 色号标识:SYG-T1 (暂定名:“理论值预测:峰值光谱反射波长区间 610nm-630nm 混合域高饱和度显色物”)
*
物理属性简述:基底材质、色粉研磨细度(目数)、结合剂配比、固化工艺说明(控温/湿度精确值因技术限制无法提供)……
*
附注:该色彩样本基于对过往作业遗留残迹的光谱分析及行为模式(情绪高值状态)视觉偏好倾向初步推算的局部最优解。样本仅为验证理论模型的可行性实体参照。存在可观测色差及物化性能未达标项。详细误差分析报告见附录D(链接指向本地加密数据库,访问权限受限)。
清单末尾,是一行更小的、几乎像是免责声明的加粗印刷体:
「以上物品均为全新购入或根据理论模型制作的物理样本。采购清单及实验性色彩试制成本效益分析报告己单独存档备查。仅供实用参考,不具备任何其他象征意义。收到请回复确认。」
表格的空白处,还有一行极其微小、如同批注般的手写体铅笔字迹(笔划清晰锐利,如同针刻):
「每日甜品供应因校外糕点房早间草莓配额未达标(检测报告B点异常)及排队系统非预期拥塞暂停。容错冗余方案无法执行。顺延。」
“……”
厚厚的一沓打印纸捏在手里,像捧着一份从天而降的、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工程验收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专业术语、括号里的各种“分析”、“模型”、“曲线”……每一个字都在无情地冲击着她作为一个感性的艺术生那习以为常的表达方式!
尤其是关于那块颜料!
什么叫“遗留残迹的光谱分析”?什么叫“情绪高值状态”?!什么叫“局部最优解”?什么叫“可观测色差及性能未达标”?
甚至!他连那个色号都冷冰冰地标注为“SYG-T1”?!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翻滚!
荒谬!精准到极致的荒谬!
他仿佛不是在送生日礼物,而是在交付一个经过无数实验论证、数据支撑、成本核算后的项目成果!
但那块颜料。
那块被分析得一无是处、被打上“验证性样品”、“存在误差”、“性能未达标”标签的颜料……
那块炽热的、浓烈的、独一无二的、带着粗粝手工感的赤橙色!
就那么毫无道理地、灼烧着她的眼睛!灼烧着打印纸上那些冰冷的数据!
愤怒?委屈?哭笑不得?巨大的失落?还是……一种被某种首白又怪异的方式狠狠戳中心脏、无所遁形的震荡?
无数种情绪像沸腾的颜料混合在一起!剧烈的化学反应在体内冲撞爆炸!
视线瞬间就模糊了!是油彩挥发熏的吗?
绝对不止!
她胡乱地用沾着绿色颜料的手背狠狠抹过眼睛!
颜料混合着冰凉的液体被粗暴地擦开,在脸颊上留下混乱的痕迹。
胸腔起伏得厉害,手指死死捏着那沓冷硬的打印纸,纸张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猛地抬起头,想把这满纸荒唐甩出去!或者冲到楼下对着那个送完东西就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该死的“赠礼人”林予安吼出来!
你怎么能?!
就在这时。
咔哒。
画室连接主卧室的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夏仰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背过身去,胡乱地用那沓纸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以下的部分,肩膀因为强忍情绪的爆发而细微地颤抖着。
画室门口。
她的父亲夏正明站在那里。
这位高大的男人身上还带着油画松节油的气息,几缕过早灰白的头发从鬓角滑出。他手里捏着两支旧画笔,显然刚结束工作出来透气或者找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夏仰光颤抖的肩膀,先是落在那只打开的、冰冷怪异、里面却装着一块如同火焰燃烧般的颜料的黑色盒子上。
然后,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女儿紧握着那叠厚纸、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那从低垂的额发和捂脸的指缝中狼狈渗出的、混合着未干绿色油彩的泪痕。
夏正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如同深潭波动般的微光。那不是疑问,更像是某种……被精准捕捉到的瞬间。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生日快乐的祝福,也没有询问。
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几秒。
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装着“火焰”与“冰刃”的黑盒子。
然后,他无声地转过身,重新走回了卧室的门后。
咔哒。
门轻轻合上。
隔绝了画室里的狼狈震荡。
夏仰光站在原地,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不住的、紊乱的呼吸。
桌上。
那张打印着冰冷清单的纸页无声摊开。
最上方,赠礼人姓名那栏:
林予安。
下午 04:07
老旧社区唯一的蛋糕店橱窗里,劣质的奶油裱花在闷热里微微塌陷。
夏仰光穿着依旧沾着些微颜料的衣服,背着她的大画袋,脚步虚浮地晃了出来。她拒绝了店员推荐的所有写着“生日快乐”的翻糖蛋糕片,只要了一个店里最小尺寸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鲜奶油水果杯。
小小的塑料杯里,塞满鲜红微酸的草莓粒和劣质的奶油,甜得发齁。
她找了个人行道旁树荫下的破旧长椅坐下,把画袋放在脚边。
打开那个水果杯盖子,劣质甜香首冲鼻腔。
她用附赠的小叉子,狠狠叉起一块滴着糖水的草莓,塞进嘴里。
酸涩冲得她鼻子又是一酸。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砸了下来,混进廉价的鲜奶油里。
她低下头,肩膀耸动,再也抑制不住地小声呜咽起来,像一只被人抛弃在路边、舔舐着廉价甜点伤口的小兽。
脚边,画袋的拉链没有完全拉好,露出了里面那只冰冷的、棱角分明的黑色盒子的一角。
盒子里的赤橙颜料块,和廉价水果杯里的草莓,在闷热的树影下,诡异地、沉默地呼应着。
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混着泪水和奶油的酸草莓。
长椅另一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格子衬衫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站在稍远的树荫下,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五金店标志的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颜料刮刀)。
夏正明的脚步顿住。
他看着女儿蜷缩在长椅上哭泣的背影,脚边那只扎眼的黑盒子沉默地躺在画袋口。
他雕塑般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握着塑料袋的手,无声地紧了一下。他站在原地看了足有半分钟。
然后。
转过身。
没有靠近,没有安慰。
迈着平稳却略沉脚步,走入了老社区暮色渐沉、被菜市油烟味浸透的巷陌。
将那个在树荫下独自舔舐着廉价的生日甜味、哭泣的女儿,
暂时地,留给了这个喧嚣又孤寂的黄昏。
这真是一个最坏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