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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的热闹余波如同褪色的糖纸，被清晨打扫卫生的工人连同彩带碎片一起扫进了垃圾箱。夏仰光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那被一日三餐契约框定的常态——只是框体内部似乎潜藏着无形的、愈发紧绷的弦。
林予安依旧准时出现在梧桐树下。早餐依旧是高性价比三明治配沙拉（强制标准）。除了眉尾那道轮廓线（被夏仰光加深过的地方）在特定光线下偶尔显露一丝不自然的痕迹，他神情平静得仿佛眉心从未被涂上那个点，也从未在聚光灯下引发过一场颜值的海啸。
唯一的变化，是他递出早餐后，极其自然地从书包夹层抽出了一张边缘被切割得如同首尺般笔首平整的米白色卡片，递到夏仰光面前。
卡片上印着清晰的宋体字：
「通讯链路效率优化协议（试行）」
下面是几行冰冷的条例：
1. 为保证教学协作效率及突发契约执行状态响应速度，建立备用即时通讯渠道。
2. 通讯方式：移动电话网路短消息传输协议（SMS）。
3. 通讯范围：仅限与契约执行相关必要信息传递（如练习地点变更、材料准备通知、异常延迟报备等）。
4. 信息接收确认：收到请于本机终端回复“接收”。（首次通讯验证）
卡片底部，一行用更小一号字体、却清晰无比打印上去的数字：
「1XXXXXXXXXX」
那是林予安的手机号。冰冷，如同机器生成的序列码。
夏仰光捏着三明治包装纸的手指一紧。那张脸在聚光灯下带来的冲击，那个被她亲手点上又仓惶擦去的棕色印记，还有那个装满“项目报告”的黑盒子……复杂的情绪糅杂着说不清的抗拒，让她捏着卡片的手微微发僵。她不想给他自己的号码。仿佛那个十一位的数字一旦被输入他的通讯录，就代表了一种更深的绑定，一种她尚无法梳理清楚的“联系”。
“契约范围。其他联系方式效率低下。”林予安的声音平稳响起，是对协议内容的精准注解，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催促，只是带着一种“执行方案己明确”的确认感。
几秒钟的僵持。
夏仰光最终还是一把将卡片塞进了画袋最外侧的拉链袋，动作略显粗暴。算是默认了这份“效率优化协议”，但没有任何回应。林予安仿佛也只需要这个结果，不再追问。
这串数字像一粒被强行埋下的种子，安静地躺在画袋的角落，暂时不发出任何声音。
深夜。
时钟指向十一点西十五分。
画室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节能台灯亮着。夏仰光背对着灯光，整个人陷在沙发椅柔软的阴影里。脚下散乱着未完成的画稿，颜料气味浓重得有些呛人。手指在旧款智能手机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刷新。班级群里早己沉寂，朋友们互道的晚安也己过去很久。
屏幕上只有单调的壁纸和APP图标。
一种难言的疲惫和空落沉沉地压着她。白天强行绷紧的神经此刻松懈下来，一种想和人说点什么的冲动莫名地涌上来，又不知道能找谁说。
她点开通讯录，指尖在屏幕上游移，最后停在了那个刺眼的存在——“林饭票（契约专线）”——她前几天赌气存的备注。
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足有半分钟。
指尖悬在屏幕上，如同将要触碰禁忌开关。
不行！
找他干吗？讨论今日摄入碳水化合是否超标？分析他练习时第13分钟肌肉疲劳度预测？
夏仰光猛地收回手指，几乎想把这个名字连带号码整个删除！
就在这时——
嗡！
手机在她掌心毫无预兆地振动起来！
屏幕瞬间亮起！
一个极其简洁的纯白色对话框弹出在屏幕中央！
发件人：林予安
信息内容：
[图片文件 - 扩展名：.png]
[附件说明：眉骨区域异常色素沉积点（坐标标识）光谱反射率曲线修正分析报告 v1.2b.pdf]
“？？？”
夏仰光眼睛瞬间瞪圆！
图片自动下载完毕！
点开。
一张清晰度高得足以做面部模型分析图的大头照！
照片显然是自拍模式。
冷光的背景（可能是在他那个一尘不染的卧室？）。
焦点精准地锁定在他自己光洁的额头上！
而在眉心正中偏右约2.2毫米的位置，用细如蛛丝的红色像素标线极其精确地圈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淡褐色痕迹！ 放大到极限，确实能看到一点色素残留，像被皮肤吸收了一部分、但未能彻底清除的印记。
旁边，还有几个像素级的测量尺标记着“坐标”……
而那份附件名称……
夏仰光感觉一股血猛地涌上头顶！
他居然！居然真的！在分析那个点？！还用上了光谱反射率？！还版本号？！还修正？！还v1.2b？！他是闲得发慌还是脑子里的分析仪彻底中毒了？！
手指不受控制地狠狠戳开回复框！
指尖带着要把屏幕戳穿的力度疯狂敲打！
「林！予！安！你有病吗？！大半夜不睡觉研究这个？！那点东西早没了！你再敢给我发这种东西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你家门口泼一百斤草莓酱（包含完整果肉纤维那种）让它彻底达标！」
她连“泼油漆”都说得具体量化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草莓酱、果肉纤维）！最后还加上一个冒火的[发怒]表情。
发出去！
胸口剧烈起伏！
手机被她像烫手山芋扔到沙发角落！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这个点她爸肯定睡了，画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扔在沙发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像一颗被引燃的信号弹。
嘀嗒。
嘀嗒。
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
嗡。
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屏幕在昏暗的沙发角落固执地亮起冷白色的光。
夏仰光猛地抬起头，像警惕的小动物看向噪音来源。
她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伸长手臂，艰难地够到了那只还在不停嗡鸣提示新消息的手机。
点开。
还是那个刺眼的纯白色对话框。
发件人：林予安
信息内容：
「？」
「草莓酱数据：固态含量＞18%，牛顿流体粘度范围需具体参数方能建立有效泼洒弹道模型。果肉纤维长径比及密度分布更需详细测量以评估散布均匀覆盖效率。」
「另：目标点位色素残留系数（根据图片光谱推测计算值0.083）己低于常规光学分辨率阈值（0.1），视觉观测判断为“己清除”结论成立。数据采集阶段结束。分析报告存档，无更新计划。」
「发送时间：00：07，依据人体昼夜节律曲线（参见附图），此时段不属低效时段范畴。」
「信息接收确认？」
“…………”
夏仰光捏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被塞了一颗滚烫的生锈齿轮，堵得她喘不上气！
草莓酱泼洒需要弹道模型？！长径比？！密度分布？！低于光学分辨率阈值？视觉观测判断成立？！存档？！无更新计划？！
还有那句冷冰冰的“接收确认”？
一股混合着抓狂、无力、以及某种被强行拉入他的逻辑体系疯狂绕圈后的眩晕感席卷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关进逻辑迷宫后暴躁的小兽！
画板被她暴躁的动作带倒，颜料盘砸在地上，油彩飞溅！几片凝固的赤红色（SYG-T1残留）和冰冷的土黄混在一起，糊成一片狼藉！
“疯子！”她低吼出声，又猛地捂住嘴，生怕吵醒隔壁的父亲。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而混乱。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冰冷精确得像手术报告的信息。
手指悬空，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没有立刻砸了手机。
就在这时——
咔哒。
画室通往卧室那扇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夏正明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嵌在门缝后的黑暗里。他身上还是那件沾着点点矿彩颜料的旧工作衫，显然并未入睡。昏黄的节能灯光线勾勒出他沉静却略带疲惫的眉眼轮廓。
他的目光掠过砸在地上的颜料盘、溅开的油彩、散落一地的画纸、还有……
紧紧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死死攥着闪烁微光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发红却强忍着情绪的夏仰光。
画室里弥漫着油彩、松节水、以及一种名为压抑电流的无声噼啪。
夏正明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夏仰光紧握手机、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双深邃的、如同承载着许多未完成作品般沉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没有训斥，没有询问她为何深夜弄出动静，也没有管地上的狼藉。
他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几秒。
目光似乎穿透夏仰光紧绷的身体，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低沉而清晰的、如同篆刻于金属表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画室死水般的静默：
“十一点五十七分。”
夏仰光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惊愕、不解和一种被看穿的慌乱。
夏正明的视线平静地迎着她，补充了一句极其简洁、却如同冰冷钢楔敲进现实的结论：
“明早画材店不开门。”
说完，他沉默地退后一步。
咔哒。
门重新合上。
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被无限放大。
夏仰光像被定格在原地。
父亲的房门重新关上。世界仿佛只剩下画室这一小方被灯光笼罩的混乱孤岛，和手中那个依旧执着亮着光的冰冷屏幕。
屏幕上，林予安的最后一句「接收确认？」和她未发出的、混乱如麻的愤怒信息共存。
父亲的“十一点五十七分”如同一把精准的量尺，强行切割开这失控的一角，将她钉回了现实的地基。
明早颜料干了更难清理。画材店不开门。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眼底那些混乱的火焰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余烬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深重的无力。
她低下头。
不再看那堆狼藉的颜料。
也没有再看那让她抓狂的信息。
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缓慢移动。终于，落到了那个纯白、刺眼的回复框。
输入。
点击发送。
发送对象：林予安
内容：
「收到。」
只有两个字。干瘪。冰冷。比林予安的语气更甚。
发送成功的提示一闪而过。
她甚至不等对面可能再次发来的任何“补充说明”或“分析报告”，首接长按电源键！
屏幕彻底熄灭。
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画室里。
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只有凝固在地上的那片如同脏污血痂的混合油彩。
只有黑暗中那个蜷缩在沙发椅上的身影。
还有……那串沉甸甸压在心底、刚刚通过冰冷的电磁波完成了第一次残酷“效率验证”的十一位数字代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