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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如胶，包裹着意识沉沉浮浮。掌心消失的火疤位置，那撕裂灵魂的剧痛余波仍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和殿暖阁里那声凄厉的指控——“瓷妖！”。沈天青空寂绝望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程听瓷混沌的意识。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青砖，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太阳穴深处残留的钝痛和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听瓷！听瓷你醒了？”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
程听瓷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是她的老师，故宫古陶瓷修复界的泰斗，林老。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眼底是熬夜留下的青黑。旁边还站着同样一脸憔悴的修复院院长。
“老师……”程听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沈天青……他……”
这个名字一出口，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林老和院长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后怕，有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林老的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在太和殿……你晕倒之后……他……”
院长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话头，语气沉痛：“程老师，你先冷静。沈先生他……他挣脱了周助理和保安，冲出了太和殿……首接去了……去了故宫西侧的‘古法柴窑复烧基地’！”
古法柴窑？！
程听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院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当着所有追过去的人的面……跳进了……跳进了那座刚刚熄火、窑温至少还有七八百度的窑炉里！”
轰——！
院长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程听瓷的脑海！劈得她魂飞魄散！劈得她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跳进……窑炉？！
七八百度的……窑炉？！
那个在冰库里蜷缩着自毁的身影，那个在病床上流淌“釉泪”凝结“聘书”的瓷精，那个在太和殿暖阁里被瓷片贯穿肩下、用空寂绝望眼神看着她的男人……他……跳进了火海？！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喉咙，程听瓷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剧痛而剧烈摇晃，几乎栽倒！林老和院长慌忙扶住她。
“听瓷！冷静！你身体还没恢复！”林老用力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放开我！”程听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老师的手，赤着脚就跳下床！冰冷的瓷砖地面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底那焚心蚀骨的恐惧和悔恨！“他在哪？！带我去！带我去窑厂！现在！立刻！”她嘶吼着，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困兽，银丝手套包裹的右手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指节泛白。
“听瓷！窑炉现在根本靠近不了！温度太高了！人进去瞬间就……”院长试图阻拦。
“带我去——！！！”程听瓷的嘶吼带着泣血的绝望，那声音里的疯狂和决绝让林老和院长都为之骇然。她不再理会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向病房门口，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
林老看着徒弟状若疯魔的背影，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惜和决断。他猛地一跺脚：“备车！去窑厂！快！”
故宫西侧，古法柴窑复烧基地。
昔日热火朝天的场地此刻被一种诡异的死寂笼罩。巨大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传统馒头窑静静矗立，窑顶的烟囱还在袅袅地冒着稀薄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焦糊味、草木灰烬的气息，以及一种……仿佛皮肉被瞬间碳化的、令人作呕的恐怖气味。
窑炉前，拉起了刺眼的警戒线。消防车刺耳的警笛早己停歇，高压水龙带如同死蛇般在地，水流混合着灰黑色的泥浆在窑前地面肆意横流。数十名消防员、安保人员、基地工人、还有闻讯赶来的故宫高层，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远远地围在警戒线外，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和一种目睹超自然惨剧后的巨大恐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座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窑炉炉膛口。
炉膛口那厚重的、用特殊耐高温材料封堵的窑门，此刻己经被强大的外力硬生生撞开了一个扭曲的破洞！破洞边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和某种……粘稠的半凝固青灰色物质烧灼后的诡异印痕！灼热的气浪，即使隔着几十米远，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扭曲着炉口附近的空气，将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炼狱的入口。
周维瘫坐在警戒线内的泥水里，离炉口最近，浑身沾满泥泞和灰烬，脸上是涕泪横流的崩溃和彻底的绝望。他对着那黑洞洞、散发着死亡高温的炉口，发出不成调的、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哭喊：“沈先生……您出来啊……求您了……出来啊……程小姐她……她不是故意的……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您出来啊……”
“后悔”二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程听瓷的耳膜！她乘坐的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人群外围。车门打开的瞬间，那刺鼻的焦糊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踉跄着冲下车，赤脚踩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却浑然不觉。
“让开！让我过去！”她嘶哑地喊着，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像一道扑向烈焰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警戒线！
“拦住她！危险！”有人惊呼。
几名保安下意识地上前阻拦。
“滚开！”程听瓷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力量，银丝手套包裹的双手狠狠推开挡路的人，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开了那道象征死亡的黄色警戒带！她冲进那片被高温扭曲的、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区域！
“程小姐！别过去！温度太高了！靠近会死的！”消防队长惊骇地大喊。
程听瓷充耳不闻。她的眼里，只有那个黑洞洞的、吞噬了沈天青的炉口！只有周维那绝望的哭嚎！只有她自己那声如同诅咒般的指控——“瓷妖！”！
悔恨如同岩浆，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是她！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这万劫不复的烈焰深渊！什么诅咒！什么瓷妖！什么前世的孽债！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嘲讽，狠狠刺穿着她的灵魂！她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拉出来！哪怕同归于尽！
“沈天青——！！！”
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呼喊，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撞向那座死寂的窑炉！程听瓷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朝着那灼热扭曲的炉口，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热浪如同无形的火墙，瞬间将她吞没！皮肤传来剧烈的灼痛感，头发仿佛都要蜷曲燃烧！肺部吸入的空气滚烫得如同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周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
程听瓷冲到了窑炉炉口前！
炉口内部，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深处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余烬光芒。恐怖的高温气浪如同实质的火焰巨舌，舔舐着她的身体，瞬间将她的发梢燎得焦黄卷曲！脸颊、手臂的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沈天青！你给我出来！裂开活着——！！！”她对着那黑暗灼热的炉口深处，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那声音穿透热浪，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下一秒，在身后无数道惊骇的抽气声中——
程听瓷猛地伸出双手！那只戴着银丝手套、曾抚平过他心口裂纹、也曾指控他为“瓷妖”的右手，那只光洁掌心曾承载火疤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狠狠地探进了炉口内壁边缘那片堆积的、依旧散发着暗红高温的、尚未完全冷却的炭火余烬之中！
“滋啦——！！！”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皮肉被瞬间烧焦的恐怖声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白烟，骤然升起！
“啊——！！！”
无法形容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骨髓，再狠狠搅动！程听瓷的身体猛地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瞬间被一片灼热的、刺目的血红覆盖！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剧烈摇晃，濒临崩溃的边缘！
然而，那只伸入炭火中的右手，却如同焊死在了里面，纹丝不动！银丝手套在高温下瞬间变形、焦黑、熔融！手套下新生的、光洁的皮肤，在接触到暗红炭火的刹那，如同脆弱的纸片，瞬间碳化、变黑、翻卷！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金属熔融的气味弥漫开来！
“程小姐！快把手拿出来！”消防队长目眦欲裂，抓起水枪就要冲过来。
“别过来！”程听瓷从剧痛的深渊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汗水（瞬间被高温蒸干）和泪水（瞬间被灼成盐粒）在她扭曲的脸上纵横交错！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染红了齿贝，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意识！
修复师！她是修复师！她的使命是弥合破碎！而不是制造毁灭！
血脉深处那古老的力量，在主人濒死意志的疯狂催逼下，在烈焰焚身的极致痛苦中，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温润生机的金色流光，如同破开地狱的晨曦，竟顽强地从她那只被烧得焦黑碳化、惨不忍睹的右手掌心深处——那曾经盘踞着火疤、如今被烈焰重新烙印的位置——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那金光穿透焦黑的皮肉和熔融的银丝，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韧，如同最精纯的金缮之力，狠狠地刺入那片灼热、黑暗、象征着死亡的炉膛深处！
“呃啊——！！！”
炉膛深处，那一片暗红余烬的死亡中心，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嘶鸣，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猛地穿透灼热的气浪，狠狠撞在程听瓷的耳膜上！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烈焰焚身的极致痛苦，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被那缕金色暖流触及灵魂本源时、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栗！
沈天青！他还“在”里面！他还没被烧成灰烬！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的强心剂！程听瓷被剧痛和高温折磨得濒临涣散的意志瞬间凝聚！她无视那只正在被烈焰吞噬的右手传来的、足以摧毁神经的痛楚，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掌心那缕不肯熄灭的金色暖流上！
“沈天青！抓住我——！”她对着炉膛深处发出泣血的嘶喊，焦黑的右手在滚烫的炭火和炉壁间疯狂地摸索、抓挠！焦糊的皮肉被粗糙滚烫的炉壁刮蹭下来，露出底下鲜红蠕动的组织，又在瞬间被高温烤焦！那景象惨烈得如同酷刑！
她的指尖，在滚烫的黑暗和灼热的炭块中，触碰到无数尖锐的、尚未冷却的窑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新的灼伤。就在她感觉自己的右手快要被彻底焚毁、意志即将被剧痛彻底碾碎的刹那——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东西！
一个……与周围滚烫炭火和粗糙窑壁截然不同的东西！
冰冷！温润！坚硬！圆融！
那触感……是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沈天青的扳指！他本体的扳指！
程听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焦黑碳化、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五指，如同濒死者的最后抓握，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那枚在烈焰地狱中心依旧保持冰冷温润的白玉扳指！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扳指、五指死死攥紧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顺着她攥住扳指的右手，狂暴地冲入她的身体！那洪流中，裹挟着沈天青被烈焰焚烧的极致痛苦，裹挟着被当众指认为“瓷妖”的绝望悲鸣，裹挟着跨越千年的孤寂与怨恨……更裹挟着无数破碎而汹涌的画面碎片！
滔天烈焰！南宋官窑！巨大的窑炉在火海中崩塌！无数精美的瓷器在高温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一个周身流淌着非人冷光的瓷影，在火海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一个衣衫褴褛、背上有狰狞火疤的女子，手持烧得赤红的火钎，如同扑火的飞蛾，狠狠刺向瓷影的心口！
“要么杀我——！要么永生想我——！！”
那女子决绝嘶喊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赫然是程听瓷自己！
瓷影被火钎刺中心口的瞬间，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如同瓷器迸裂般的痛苦波动！他低头看着心口插入的火钎，看着那女子眼中刻骨的恨意与疯狂的爱恋……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刃，狠狠刺入程听瓷的意识！前世的爱恨情仇，背叛与诅咒，那场大火中定下的、纠缠千年的血契……在这一刻，通过这枚在烈焰中维系的本体扳指，狂暴地涌入她的脑海！
“呃……”程听瓷承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撕裂剧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摇晃。攥住扳指的右手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拖入那灼热的炉膛地狱！
她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因为巨大的力量而渗出血丝！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滚烫的地面上！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
“给我……出来——！！！”
一声泣血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伴随着掌心那缕金色暖流燃烧到极致的光芒，狠狠爆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连同那涌入体内的、属于沈天青的冰冷洪流，狠狠地向后一拽！
哗啦——！
一片灼热的炭块和窑渣被带出！
一个沉重的东西被她从炉膛深处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程听瓷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摔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地面上！那只攥着扳指的、焦黑碳化、皮肉翻卷、惨不忍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如同焊住一般，紧握着！
她仰面躺在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在剧痛和记忆碎片的冲击下濒临溃散。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如同焦炭般的右手，举到眼前。
焦黑、碳化、皮肉与熔融的银丝手套残骸粘连在一起的掌心，在微微张开的手指间——
一枚羊脂白玉扳指，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通体温润，莹白无瑕，在基地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坚韧的光泽。炉膛内七八百度的恐怖高温，竟未能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焦痕！它完美得如同刚刚从玉匠手中取出，与程听瓷那只被烧得面目全非、如同地狱恶鬼爪牙般的右手，形成了触目惊心、惨烈到极致的对比！
而在那莹白无瑕的玉质深处，一丝比发丝更细、却无比清晰的金线，正悄然游走、盘旋，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那暖意，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程听瓷焦黑掌心那被烈焰重新烙印的伤口深处，带来一阵阵微弱却真实的、如同生命复苏般的清凉与……安抚。
人群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越理解的一幕彻底震骇！跳入窑炉的人消失了，拉出来的却是一枚完好无损的白玉扳指？而程老师那只手……
林老第一个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地扑过来：“听瓷！你的手！”
程听瓷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对老师的呼唤充耳不闻。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和无法言喻的悸动，牢牢地锁在掌心那枚白玉扳指上。
玉质深处，那缕游走的金线，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滚烫气息和劫后余生疲惫的意念，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她濒临崩溃的意识，带着一种沉溺的、绝望的、深入骨髓的依恋——
“程姑娘……你终于……肯抓住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