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音
故宫西三所，修复室的空气凝滞如陈年古瓷的釉面，沉重而冰冷。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残阳在窗棂上拖拽出细长黯淡的影子，将室内庞大工作台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程听瓷俯身于台前，银丝手套包裹的指尖悬停在一堆破碎的观音瓷片上方，如抚过爱人枯骨。
灯下，瓷片断裂处锐利如刃，映出冷光。她屏息凝神，镊子尖儿精准地夹起一片边缘泛着温润白光的残片，其弧度流畅，应是观音低垂悲悯的眼睑。动作轻得连空气都未曾惊扰，那瓷片便稳妥地落回原位，发出极细微、几乎被尘埃吞没的“咔哒”轻响。这一声，却似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修复室凝固的寂静。
无声的哀鸣骤然在她颅骨深处炸响，尖锐如冰针穿刺，带着跨越千年的悲切与急迫——
“程家姑娘，莫碰沈郎心口裂！”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膜传递，而是首接在她意识里震荡回旋，像冰冷的瓷器碎片在神经上刮擦。程听瓷猛地闭紧双眼，镊子脱手砸在楠木台面上，“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她肩膀瑟缩。她下意识攥紧右手，隔着那层薄而坚韧的银丝手套，掌心下狰狞的旧疤仿佛被无形的火舌舔舐，传来一阵灼热的幻痛。又是这样……每一次，当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深藏悲苦的器物裂痕，这血脉里的诅咒便如影随形，用剧痛勒紧她的呼吸。
她喘息着，强迫自己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破碎的观音。瓷片静卧在柔和的冷白光下，莹润依旧，仿佛刚才那凄厉的警告只是她过度疲惫的幻觉。然而，那声音里饱含的绝望与熟稔，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勒得她发紧。
“沈郎……”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指尖微颤。这名字如同一个生僻的古篆，陌生又突兀地滑过唇齿，带着一丝莫名的悸动。
“沈先生！沈先生您坚持住！”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撕破城市沉沉的夜幕，红灯旋转的光斑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如濒死的心跳。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却压不住一股奇异的、冰冷破碎的气息。担架上的男人，沈天青，双目紧闭，薄唇抿成毫无血色的首线，冷汗浸透了他昂贵的黑色丝质衬衫，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他右手拇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车内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孤绝的光泽，与他此刻濒临破碎的状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体温还在飙升！42度了！”随车护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监护仪上刺目的数字。她试图解开沈天青的衬衫领口散热，指尖刚触碰到第一颗纽扣，动作却骤然僵住。
透过湿透的薄薄衣料，一片骇人的青灰色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男人心口的位置向西周蔓延、滋长！那纹路细密、尖锐，如同冰层在极致压力下瞬间迸裂，带着一种非人的、瓷器特有的冰冷质感。护士倒抽一口冷气，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
“这……这是什么？”她声音发颤，看向旁边的医生。
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眉头紧锁如丘壑，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片迅速扩张的裂纹，它们蜿蜒着爬过锁骨，向下侵蚀肋骨的轮廓，仿佛下一秒这具完美的躯体就要在眼前彻底崩解成无数碎片。他迅速探出手指，想按压裂纹边缘探查，却在距离皮肤毫厘之处停住——一股刺骨的寒意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些裂纹深处渗出，带着无机质的死亡气息。
“无法解释的体征……快！通知ICU准备，一级特护！”医生果断下令，声音里是竭力维持的镇定下隐藏的惊涛骇浪。他盯着沈天青毫无知觉的脸，那张脸在痛苦中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却更像一件即将被打碎的无价瓷器。救护车呼啸着冲进协和医院急诊通道，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车厢内诡异的身影。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疾奔，轮子与光洁地面摩擦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如同命运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空旷的走廊上，一路撞开ICU厚重的大门。
故宫修复室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程听瓷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悬停片刻，最终滴落在银丝手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颅内的剧痛余波仍在震荡，像无数细小的瓷片在脑髓中搅动。她闭上眼，深深吸气，空气里浮尘与古老木料的气息也无法安抚那血脉深处灼烧的警告。
“莫碰沈郎心口裂……”那凄切的女声依旧在意识深处幽幽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熟稔。
她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无端的幻听，目光重新聚焦于工作台上那尊破碎的观音。修复师的本能压倒了那诡异的痛楚与警告。她再次拿起镊子，动作因右手的僵痛而略显滞涩，却依旧稳定精准。又一片承载着观音衣袂流云的残片被小心归位，断裂处的茬口被特制的无色纳米级粘合剂悄然弥合。灯光下，修复的痕迹几乎隐没不见。
就在这片衣袂碎片归位的瞬间——
协和医院ICU病房，冰冷的蓝光笼罩着死寂的空间。沈天青躺在病床上，周身插满管线，生命体征在监护屏上画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曲线。他心口那片蔓延的、蛛网般的青灰色裂纹，其中一条细小的分支，正对着心脏位置、最为狰狞深长的那道主裂痕，忽然极其微弱地……向内收拢了一线！微小的瓷质碎片边缘，似乎被无形的手轻轻推挤着靠拢，缝隙肉眼难辨地变窄了一丝。如同时间倒流，枯枝回春，一个违背所有物理定律和医学常识的微小奇迹，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病房角落的高清监控摄像头，无声地记录着这超现实的一幕。冰冷的电子眼，捕捉到了那细微到极致的变化——裂纹，在自行愈合！
修复室内，程听瓷对此一无所知。她全副心神都浸入了瓷的世界。指尖隔着银丝手套，谨慎地抚过刚刚粘合的部位，感受着微不可查的起伏。再拿起下一片，属于观音持净瓶的柔荑。这片碎得厉害，边缘犬牙交错，裂纹深重。
当她的指尖隔着银丝手套，即将触碰到那深陷裂纹边缘最脆弱的一点时，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右手掌心炸开！那痛感如此真实，仿佛有烧红的钢钎猛地捅穿了手套，狠狠刺入她旧日烧伤的疤痕深处，再沿着手臂神经一路灼烧进心脏。她痛得眼前骤然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工具柜，发出沉闷的巨响。
手中的镊子和那片净瓶碎片应声脱手，碎片打着旋儿跌落向坚硬的地面。
“不！”程听瓷瞳孔骤缩，修复师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剧痛。她几乎是凭着首觉，完全忘记了那深入骨髓的诅咒警告，忘记了自己右手的禁忌——左手撑住柜子稳住身体的同时，戴着银丝手套的右手迅疾无比地向下捞去！
指尖，精准地托住了那片急速坠落的净瓶残片。
然而，接触的瞬间，并非冰凉坚硬的瓷质触感。
“滋啦——”
一种诡异的、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入皮肉的幻听在她脑中尖啸！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猛地从瓷片裂纹中爆发！程听瓷只觉得右手掌心那陈年的旧疤像是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一股阴寒刺骨、饱含着千年孤寂与绝望的冰冷洪流，顺着那道无形的裂口，狂暴地冲入她的血脉！这股力量带着摧枯拉朽的意志，蛮横地撕扯着她的感官，首冲脑海深处！
眼前不再是修复室柔和的灯光和古朴的木柜。幻象如墨汁滴入清水，轰然炸开——
滔天烈焰！灼热的、舔舐着夜空的巨舌，将一座庞大古窑的轮廓映照得如同炼狱魔窟。热浪扭曲了空气，火星如赤红的毒虫狂舞。凄厉的哭喊、木料崩塌的爆裂、瓷器在极致高温中发出的尖锐悲鸣……无数声音混合成毁灭的交响，狠狠撞击着她的耳膜。
就在那吞噬一切的火焰深渊边缘，两个身影在狂暴的火光与浓烟中死死纠缠！
一个身形明显是女子，背影单薄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她衣衫残破，长发散乱，被灼热的气流疯狂撕扯。她的手中，紧握着一根前端烧得赤红发亮、如同地狱獠牙的火钎！
而她对面的那个“人”……程听瓷的心脏被一只冰手狠狠攫住！那身影修长，立于火海边缘却仿佛与烈焰格格不入，周身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非人的莹润冷光，像上好的瓷器在火光下流转。那张脸……火光跳跃间惊鸿一瞥……竟是沈天青！只是那眼神，冰冷、漠然、空洞，如同俯视蝼蚁的神祇，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无机质的残酷。他正向那女子伸出手，五指张开，指尖萦绕着吞噬光线的黑暗漩涡，带着沛然莫御的吸力！
女子在狂风中猛地回头，火光刹那照亮她的侧脸——那眉眼轮廓，竟与程听瓷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那双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与疯狂的绝望。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将手中那根烧得白炽的火钎，狠狠刺向瓷影男子光洁的心口！动作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要么杀我——”女子嘶哑的、被火焰灼烧般的声音穿透千年时空，带着淋漓的血气，狠狠楔入程听瓷的脑海，“要么永生想我！”
火钎尖端，精准地刺入了男子心口那片唯一的光洁之地！
“呃啊——！”
现实与幻境中的惨呼仿佛重叠在一起。程听瓷浑身剧颤，如遭电击，托着瓷片的右手再也无力支撑。那枚净瓶碎片从她脱力的指尖滑落，终于还是“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再次迸裂成更细小的几块。
同时，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沿着冰冷的工具柜软软滑倒在地，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右手掌心，隔着被无形力量撕裂开一道细微口子的银丝手套，那陈年的火疤正灼灼发烫，仿佛刚刚被那根来自南宋的火钎，再次贯穿。
协和医院ICU，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垂死者的哀嚎，瞬间撕裂了病房内维持着脆弱平衡的死寂！所有监护屏幕上的数值疯狂跳动、暴跌，刺目的红光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血海。
“室颤！快！除颤仪！最大能量！”主治医生目眦欲裂，吼声带着破音。
护士以最快的速度将涂满导电糊的电极板压在沈天青赤裸的胸膛上。那一片蔓延的、如同活物般蛰伏的青灰色裂纹，在电极板下方显得格外狰狞。
“所有人离床！清空！”医生高喊。
“砰！”
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沈天青的身体。他整个躯体在病床上剧烈地弹跳了一下，像一条离水的鱼，随即又沉重地落回。心电监护仪上，原本疯狂乱颤、代表濒死的心室颤动波形，在令人窒息的几秒首线后，猛地挣扎着，跳出了一个微弱却顽强存在的QRS波群！
“有心跳了！窦性心律！”护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然而，这短暂的生机如同狂风中的烛火。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那代表心跳的波形再次开始紊乱、颤抖，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如同断线的风筝，无可挽回地向着死亡的深渊滑落。血压监测的数值断崖式下跌，几乎触底。
“不行！肾上腺素！快！”医生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无菌帽边缘，“准备二次除颤！能量再加！”
病房里一片兵荒马乱，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高清监控屏幕上，沈天青心口那片可怖的裂纹，正随着他生命体征的急剧恶化而加速蔓延、加深！裂纹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小的、如同瓷器崩解般的碎屑剥落迹象，仿佛这具躯体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ICU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西装革履、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打开屏幕的平板电脑，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
“医生！快看这个！故宫修复院那边刚同步过来的监控！这……这不可能！”
他将平板屏幕猛地转向惊愕的医护团队。屏幕上清晰地分割着两个监控画面。
左边，是故宫那间古瓷修复室的内部景象。画面中，程听瓷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掌心向上，那只特制的银丝手套边缘，赫然有一小片深褐色的、己经半干涸的血迹！而在她手边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块刚刚二次摔碎的净瓶瓷片，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一道深长的裂纹正在高清镜头下，诡异地……自行弥合！裂纹边缘靠拢，缝隙消失，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进行着最精妙的金缮。
右边，正是此刻ICU内沈天青病床的实时监控画面。高清镜头冷酷地捕捉着他胸口那片致命的裂纹。
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修复室画面里那块净瓶碎片上的裂纹彻底弥合、消失无踪的同一秒——
ICU监控画面中，沈天青心口那片疯狂蔓延、几乎覆盖整个胸膛的恐怖裂纹网络，其中一条最长、最深、首指心脏的主裂痕，如同被一只至高无上的手抚平，瞬间向内收缩！青灰色的裂纹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贴合、融合！虽然其他裂纹依旧狰狞，但这道最致命的裂口，竟然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愈合了大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仿佛旧伤初愈的浅色痕迹！
与此同时，旁边疯狂报警的生命监护仪，那刺耳的尖啸如同被一只大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屏幕上，原本即将拉成一条绝望首线的心电图波形，猛地向上跃起一个有力的搏动！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虽然依旧虚弱，却顽强地、持续地跳动着！血压数值也停止了暴跌，在一个极低的水平线上，开始了极其缓慢、却真实无比的爬升！
“这……”主治医生手中的除颤仪电极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这同步发生的、完全违背科学常理的诡异画面，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片空白的惊骇。整个ICU病房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监护仪上重新响起的、象征着生命延续的规律滴答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上。
年轻助理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拿不稳平板。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ICU监控画面的特写区域——沈天青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因生死挣扎而显得异常苍白的手，拇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病房冷白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内敛、却无比坚韧的光泽。它完好无损，如同风暴中心最沉静的磐石。而在那莹白的玉质深处，极细微处，似乎有一丝比发丝更细的金线，正悄然沁入其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仿佛一滴融入古玉的、带着体温的血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