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屿茗,未抵达的夏天

第 4 章 遗忘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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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鹿屿茗,未抵达的夏天
作者:
鹿屿茗
本章字数:
5670
更新时间:
2025-07-08

妈妈忘记我名字那天,整个世界开始褪色。我拼命擦洗记忆里的污痕, 却只看见父亲白发倒映在漂着油花的水面上。 而那个曾照亮我青春的名字, 正乘着别人的喜帖漂向远海……原来人潮汹涌处, 孤独才是永恒的灯塔。

塑料盆里堆成小山的衣物在母亲手中翻涌,肥皂泡沾在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上。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周末,她昨夜还说明日带我去镇上转转,此刻却只盯着水面:“小茗,小茗……快来!”我和妹妹小宁在里屋睡得昏沉,我含糊应了一声“妈,咋了?”,眼皮沉甸甸又黏在一起。

突然一声钝响,像重物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猛地坐起,赤脚冲出去——母亲蜷在洗衣盆旁,湿透的衣襟贴着她苍白的脸。心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小宁!喊隔壁奶奶!”声音抖得不成调。电话接通时,父亲车里的电台背景音嘈杂地传来,我几乎语无伦次:“爸!妈摔了……晕倒了!”电话那头刺耳的刹车声像刀刮过耳膜。

邻居奶奶迈着小脚急匆匆进来,我们合力把母亲挪到床上。她身体沉得像浸满了水。我倒的水沿着杯沿洒出来,喂不进她紧闭的唇缝。父亲冲进家门时带着一身寒气,背起母亲就往外走,车轮碾过院前泥地的声音,撕扯着那个沉甸甸的午后。我抱着惊惶的弟妹站在门口,冷风灌进单薄的睡衣,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如同院角疯长的野草,密密麻麻缠住了心脏。

二姨家的表哥来时,夕阳正把窗棂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想去医院吗?”他问。我喉咙里堵着硬块,只用力点头。车窗外掠过的枯树,枝桠如绝望伸向天空的手。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刺鼻,父亲眼里的红血丝蛛网般蔓延。“你妈……还没醒。”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朽木。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瓷砖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衣衫。

“别怕,医生说危险期过了。”表哥的手按在我颤抖的肩上,带来一丝微薄的暖意。父亲却像一尊骤然绷紧的塑像:“回去!高三了,回学校去!”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半分余地。那命令如同无形的栅栏,将我和母亲隔开。

回到学校,书页上的铅字像爬动的蚂蚁,一个也钻不进脑海。母亲苍白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回。我鼓足勇气推开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老师,我想请几天假……”

“鹿茗,”班主任从堆积如山的试卷里抬起头,目光锐利,“高三了,明年六月就在眼前。你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要是实心的金子,容不得半点虚掷。”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

“可我妈妈……”话未说完,委屈的泪水己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地砖上,裂开深色的小圆点。班主任沉默片刻,那严厉的目光终于松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抽出一张假条签上名字:“快去快回。”

我几乎是跑着冲出校门。医院离学校不算远,三十分钟的疾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冲进熟悉的病房,迎接我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和正在整理床单的护士。

“7床?早上转去市一院了。”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

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我茫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央,消毒水的气味浓得令人窒息。周遭的喧哗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心,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的石头,一点点沉入冰冷死寂的湖底。

周末,姑姑和小姨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踏进了市一院神经内科病房。门推开,母亲倚在摇起的病床上,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陌生地扫过我们每一张脸。父亲俯身靠近她,声音放得极轻:“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母亲的目光掠过小宁、小艳,又看看弟弟,最后停留在我脸上,带着孩子般的茫然:“这是……?”

“姐,这是小茗啊,你的大女儿!”小姨急切地指着我说。母亲只是困惑地眨眨眼,又望向窗外灰白的天。

仿佛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摇摇欲坠的心房。原来最深的痛楚,不是哭泣,不是指责,而是被最亲的人从记忆里彻底抹去。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都怪我……都怪我那天早上没有立刻冲出去!那沉重的“Duang”声,从此成了我灵魂深处永不停歇的警钟。

小姨强忍着哽咽,一个一个耐心地指认,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们的名字。当那迟滞的目光终于又落回我身上,母亲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极轻、极不确定的音节:“……茗?”像试探,又像梦呓。

一丝微弱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渗入我冻僵的心底。可这点慰藉,根本无法填补那个巨大的、名为“遗忘”的黑色窟窿。一道无形的高墙,己经在我们之间轰然立起,墙这边是面目全非的家,墙那边,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完整的鹿茗。

父亲开着货车顺路来接我放学。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偌大的背上,我站在后面,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他低俯的后颈——那里,竟己是一片刺目的霜白!一根根银丝倔强地钻出,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我的心猛地一缩,书上读到的“一夜白头”,此刻化作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底。我慌忙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在校服粗糙的布料上,迅速洇开。

到家时,厨房里传来水声。我站在门口。父亲,这个过去油瓶倒了都嫌弯腰扶一下的男人,此刻正挽着袖子,站在油腻的水槽前笨拙地刷碗。洗洁精的泡沫沾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灯光下,他鬓角的白发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油腻的碗碟在他手中碰撞,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病魔像一个粗暴的雕塑家,不仅重塑了母亲,也重塑了父亲,更重塑了我——曾经那个为一点小事雀跃的鹿茗,仿佛被硬生生抽走了筋骨,身体里剩下的,只有一层冷硬的、名为“现实”的壳。

那天深夜,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我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身体蜷缩着,像暴风雨中一片无助的叶子。妈妈出院回家后,以往的朋友消失的一无所踪,小茗手机屏幕却在死寂中突兀地亮起,一个来自同村、平日最好朋友的头像在跳动:

“在吗小茗?手头方便不?借我一千块周转两天呗。”

冰冷的荧光映着我泪痕狼藉的脸。窗外是无边的夜,没有一丝星光。我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最终只是用力按熄了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掐灭这荒谬而冷漠的索求。黑暗重新吞噬了房间,连同我无声的窒息。

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不知疲倦地响着,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我麻木地点开,满屏刺目的红。

“@向文博,哥们儿下月八号结婚!屿哥来当伴郎啊!”后面跟着一长串起哄的“恭喜”和表情包。

目光定格在发起人那个熟悉的头像上——向文博。……屿哥?小屿?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名字。一个从未知晓的、带着陌生亲昵感的名字。

“屿”。

舌尖无声地滚过这个音节。像一粒小小的、坚硬的石子投入死水,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屿……岛屿。多么贴切又多么残酷的隐喻。它剥离了我旧日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热天真,更如同横亘的海峡,将“鹿茗”和“向文博”彻底隔绝在命运截然不同的航道上。他正驶向喧嚣热闹的港湾,张灯结彩;而我,被抛在这片名为“现实”的、冰冷孤寂的礁石之上,听着脚下黑色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看不见尽头的堤岸。也许他未曾知道我的这一切,毕竟我未曾与他开口诉说这一切。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父亲忘在桌上的半包烟,烟盒皱巴巴的,像一张揉碎又勉强展平的脸。窗外,月亮被浓厚的云层吞噬,世界沉入一种粘稠的、不透光的墨黑里。这黑暗如此之深,深得仿佛能听见时间在其中缓慢结冰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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