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城西,炎心阁后院。
昔日那片散发着恶臭与毁灭气息的垃圾场,如今己化为一片被厚厚黑灰与琉璃状熔融物覆盖的焦土。寒风卷起细碎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沫,在低矮的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儿,呜咽着,诉说着那场惨烈战斗的余烬。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刺鼻的焦糊、硫磺、血腥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空间被撕裂后的虚无死寂。
废墟中心,那座由焦黑木梁和断裂石块勉强搭建的简陋棚屋,如同风暴后倔强存活的野草,顽强地矗立着。油毡布糊成的墙壁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缝隙间透出昏黄摇曳的兽油灯火光,映照着棚内压抑而凝重的气氛。
棚屋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尸油,混杂着浓重的血腥、苦涩药味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源自地铺上那个身影的冰冷枯寂毁灭气息。
林炎躺在厚厚枯草和兽皮铺就的地铺上。污秽的斗篷早己消失,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被。残破的躯体被仔细清理过,狰狞的焦黑断口和龟裂的皮肤上,敷着厚厚的、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墨绿色药膏。药膏是王心柔用吴有德处理好的腐骨藤汁液混合蚀心草粉末新调配的,药性霸道,带着强烈的中和死气与微毒刺激。药膏之下,那如同被天火焚烧过的伤口边缘,玄黑色的火焰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明灭,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动着深入骨髓的剧痛与焚寂火种冰冷的反噬。
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同蒙尘的金箔,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脏腑间攒刺。焚寂火种在丹田深处如同蛰伏的凶兽,冰冷的枯寂火焰缓慢而稳定地灼烧着残存的经脉与生命根基,带来一种永无止境的、深入灵魂的枯竭与剧痛。
王心柔坐在他身边的小木墩上,脸色苍白依旧,左肩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厚厚的布条下隐隐透出暗红的血渍。她手中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墨绿色药汁。她用一根边缘磨得光滑的细木片,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药汁,凑到林炎干裂的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林岩……喝药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
林炎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温热的、带着刺鼻苦涩的药汁缓缓流入他干涸的喉咙。药汁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撕裂般的痛楚。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咳咳……呃……”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痛苦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大股带着焦糊死灰气息的暗红色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染红了唇边的药汁和棉被。
王心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连忙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污。动作轻柔,指尖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那股如同附骨之蛆般的毁灭力量,每一次反噬都如同在抽走他残存的生命力。蚀心草的药力如同脆弱的堤坝,在焚寂之火的狂暴冲击下摇摇欲坠。
喂完药,王心柔将空碗放在一旁。她看着林炎那张被痛苦扭曲、布满焦黑纹路的脸庞,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残破身躯,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几缕碎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
棚屋角落。
疤脸刘靠在一块焦黑的断墙旁,闭目调息。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新添的伤口和焦黑的灼痕。皮肤下那层不祥的暗红光泽淡了许多,但眼中那抹因“焚城丹”透支生命而残留的暴戾血丝依旧明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声响,显然内伤未愈。
瘦猴蜷缩在阴影里,如同真正的猴子,警惕的目光透过棚屋的缝隙,扫视着外面死寂的废墟。手中那把淬毒的匕首在昏暗中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吴有德佝偻着腰,在一个简易的石灶前,用破陶罐小心地熬煮着下一剂药汁。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动作却异常专注。
陈默蹲在角落,指尖沾着劣质灵墨,修补着几块几乎要散架的阵盘碎片,试图加固棚屋周围那层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的隔音敛息阵。
铁柱沉默地打磨着一根新打制的铁钎,火星在昏暗中明灭,映照着他古铜色脸庞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
棚屋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压抑的寂静。只有药汁在陶罐中翻滚的“咕嘟”声、疤脸刘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林炎偶尔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
林炎的意识在剧痛与枯竭的深渊中沉浮。焚寂火种冰冷的灼烧如同亿万根冰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灵魂。蚀心草的药力如同脆弱的蛛网,在毁灭火焰的冲击下不断崩裂、消散。死亡的阴影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拖拽着他向无边的黑暗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投入绝对零度冰洋中的一颗微小火种,毫无征兆地、蛮横地穿透了层层剧痛与枯寂的封锁,猛地在他识海深处炸开!
那暖流并非力量!
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最深处的、最原始、最纯粹、带着无法言喻的孺慕、温暖与……呼唤的波动!
如同初生的雏鸟在蛋壳中第一次用喙轻啄内壁!
如同迷途的星辰在黑暗宇宙中第一次感应到母星的引力!
微弱!
却清晰!
坚韧!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无法斩断的……血脉相连的羁绊!
“呃——!”
林炎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冰封熔岩般的眼眸深处,那点惨白的毁灭光点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星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亮光芒!焚寂火种在他丹田深处疯狂咆哮!冰冷的枯寂火焰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狂暴地冲击着蚀心草药力构筑的脆弱堤坝!剧痛瞬间攀升至顶点!
但这一次!
那滔天的剧痛与毁灭欲望之中,却极其清晰地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
那丝暖流如同最温柔的春雨,又如同最霸道的法则,无视了焚寂之火的狂暴与冰冷,无视了蚀心草药力的阻隔,精准地……渗透!融入!缠绕!
它并未试图扑灭那毁灭的火焰!
反而……如同投入熔炉的奇异薪柴!如同滴入滚油的清水!在焚寂之火狂暴的灼烧与毁灭意志的撕扯下,那丝暖流非但没有被湮灭,反而被强行扭曲、糅合、同化!形成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混杂着毁灭与温暖、冰冷与包容的……奇异暖意!
这股暖意如同投入冰海的火种,瞬间驱散了识海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死亡阴影!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动与……安宁?!
林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单纯的痛苦痉挛,而是一种混杂着剧痛、震惊、困惑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的复杂震颤!
那是什么?!
那温暖……那呼唤……
如此陌生!
却又……如此熟悉?!
如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胎记?!
丹田深处,焚寂火种在那股奇异暖流的融入下,狂暴的咆哮似乎……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冰冷的枯寂火焰仿佛被投入了某种奇异的调和剂,那足以焚灭神魂的极致冰冷与枯寂感……似乎……被极其微弱地……抚平、中和了亿万分之一?!
这感觉……转瞬即逝!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
焚寂火种的反噬与剧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更加清晰地席卷而来!
“呃啊——!!!”
林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巨大困惑的嘶吼!仅存的左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胸前的棉被!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棉布之中!他试图抓住那丝转瞬即逝的温暖!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
那温暖如同指间流沙,瞬间消散无踪!
只留下更加浓烈的剧痛、枯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强行剥夺了某种珍贵之物的……巨大失落与……空虚!
“林岩!你怎么了?!”王心柔被林炎突然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俯身按住他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惊慌,“哪里痛?是不是药力反噬了?”
林炎猛地转过头!
那双燃烧着玄黑火焰的眼眸死死盯住王心柔!瞳孔深处那点惨白的毁灭光点疯狂闪烁!冰封的熔岩表面裂开巨大的缝隙!翻涌着滔天的困惑、暴戾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渴望!
“你……”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锈铁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刚才……有没有……感觉到……”
他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大股带着焦黑死灰的污血从口中涌出!
“感觉到什么?”王心柔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解,她手忙脚乱地用布巾擦拭着他嘴角的血污,“我只感觉到你体内的那股火……更狂暴了……林岩,你别激动!平静下来!药力在起作用!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她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握住他那只因剧痛而痉挛的左手。
温暖。
王心柔指尖传来的、带着薄茧的、属于活人的体温和触感。
这温暖如此真实。
却……与刚才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如同宇宙初开般的温暖呼唤……截然不同!
林炎眼中的暴戾与困惑交织,如同沸腾的油锅。他死死盯着王心柔那双充满担忧的褐色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答案。但那双眼睛里,只有对他的关切与恐惧,没有他感受到的那一丝……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悸动。
不是她。
那呼唤……不是来自她。
那……来自哪里?!
丹田深处,焚寂火种再次发出冰冷的咆哮,将最后一丝残留的奇异暖意彻底吞噬。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淹没了他。他无力地闭上眼,仅存的左手却依旧死死攥着王心柔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能将他从冰冷深渊中拉回的锚点。
王心柔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如同铁钳般冰冷而用力的触感,看着他紧闭双眼、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她不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但那瞬间从他眼中爆发出的、混杂着暴戾与渴望的复杂情绪,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棚屋内再次陷入压抑的寂静。
只有林炎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就在这时!
嗡——!!!
王心柔胸前贴身佩戴的那枚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椭圆形石坠!
毫无征兆地!
再此……轻轻跳动了一下!
这一次的跳动!
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有力!
如同……一颗沉睡了万古的心脏!
在感应到某种同源共鸣后……
发出的……第二次……更加清晰的……搏动!
石坠紧贴着王心柔温热的肌肤。
那微弱的跳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混沌包容气息,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开来!
这股气息无视了空间的距离!
精准地……
再次穿透了林炎周身狂暴的毁灭气息与剧痛屏障!
如同最温柔的触手……
轻轻拂过他识海深处那被剧痛与枯寂冰封的角落……
林炎紧闭的双眼猛地一颤!
丹田深处那颗狂暴的焚寂火种,如同被投入了温水的寒冰,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与枯竭感……
似乎……
又被极其微弱地……
抚平了亿万分之一刹那?!
他攥着王心柔手腕的左手,无意识地……微微松了一分力道。
王心柔似乎也感觉到了胸前那微弱的异样。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灰扑扑的石坠静静躺在衣襟下,毫无异状。她疑惑地蹙了蹙眉,只当是错觉。
棚屋角落。
一首闭目调息的疤脸刘,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睁眼,但古铜色的脸庞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边缘,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被某种无形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涟漪……轻轻触动。
血脉的呼唤……
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巨石。
激起的涟漪……
正悄然扩散。
穿透了毁灭的火焰。
穿透了冰冷的帝宫。
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将两颗被诅咒缠绕、却又因这诅咒而产生了不可思议羁绊的生命……
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
悄然……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