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卡车的引擎轰鸣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车厢里挤满了和宋亚洲一样的年轻人,空气浑浊,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恐惧。最初的喧嚣和离别的悲伤被漫长旅途的疲惫取代,只剩下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噪音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叹息。
宋亚洲背靠着冰冷的车厢板,怀里紧抱着父亲做的槐木箱子。他闭着眼,但并未睡着。母亲最后的哭喊声、妹妹煞白的小脸、父亲沉默而沉重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他需要适应,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集体生活,适应这远离亲人的陌生环境。
“喂!你!腿收收!地方这么大点,就显你腿长了?”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和痞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宋亚洲睁开眼,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穿着崭新军绿色仿制军装、留着寸头的青年,正皱着眉头,用脚踢了踢他对面一个蜷缩着、戴着厚厚眼镜的瘦弱男生。那男生抱着一摞书,被踢得一个趔趄,书差点散落,他慌忙扶住,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占这么大地方还有理了?”寸头青年不依不饶,声音拔高,引得周围几个昏昏欲睡的人都看了过来。他显然是想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立威,挑了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下手。
宋亚洲皱了皱眉。他前世在孤儿院和初入社会时,最厌恶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他看了一眼那个被欺负的眼镜男生,对方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惶恐。
“兄弟,”宋亚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车厢的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地方是挤,大家都不容易。他抱着书,地方是占多点,但也没碍着你伸脚吧?出门在外,互相体谅点。”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寸头青年,没有丝毫退缩。
寸头青年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出头,尤其宋亚洲看起来虽然个子不矮,但身形偏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不像是有背景或者特别能打的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感觉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你他妈谁啊?管什么闲事?显你能耐了?”
“我叫宋亚洲,郑州来的。”宋亚洲依旧平静,甚至微微笑了笑,“不是显能耐,是讲道理。大家以后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何必为这点小事闹不愉快?” 他把“战友”两个字咬得重了些,这是当下最政治正确的词汇。
“战友?谁跟你们是战友!”寸头青年嗤笑一声,但眼神闪烁了一下。宋亚洲的镇定和扣上的“战友”帽子让他有点忌惮。他环顾西周,发现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不赞同和隐隐的排斥。他哼了一声,悻悻地收回脚,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妈的,算你小子走运……”
一场小风波暂时平息。车厢里恢复了沉闷的安静,但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感激地看向宋亚洲,小声道:“谢…谢谢你。我叫李卫国。”他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声音细若蚊蝇。
“宋亚洲。”宋亚洲对他点点头,“没事,出门在外,互相照应。”
“我…我是省城一中的。”李卫国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一些,“你也是学生吗?”
“嗯,刚毕业。”宋亚洲简单地回答。他看出李卫国性格内向怯懦,但眼神还算干净,不是那种奸猾之辈。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能结下一个善缘总不是坏事。
“刚才那家伙叫赵金宝,”李卫国又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听说是郑州西郊那片出了名的混子,打架斗狠,他爸好像是肉联厂的什么小头头……”
宋亚洲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一身痞气。他不再多问,只是拍了拍李卫国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旅途漫长而煎熬。卡车摇晃着,穿过城镇,越过田野,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建筑,渐渐变成大片的农田、低矮的村落,最后,视野变得越发荒凉。土地的颜色不再是肥沃的黑黄,而是一种泛着灰白的、带着碱花的贫瘠。路边的树木也变得稀疏低矮,顽强地扎根在干裂的土地上。
傍晚时分,卡车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只有几间低矮土坯房的小站停了下来。这里就是兰考县城?或者说,只是兰考县边缘的一个转运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牲口粪便和某种荒芜气息的味道。
“马渡公社的知青!下车集合!”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拿着喇叭喊道。
车厢里的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互相搀扶着,拖着沉重的行李,狼狈地爬下车。双脚踩在松软的、覆盖着厚厚尘土的地面上,宋亚洲才真切地感受到,他踏上了这片即将成为他“广阔天地”的土地。
小站简陋得可怜。几间破旧的土房,挂着歪歪扭扭的牌子,写着“XX代办点”。唯一醒目的,是站外空地上停着的几辆……牛车。
没错,是牛车。几头老黄牛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偶尔发出低沉的哞叫。牛车上铺着些干草,简陋得令人心头发凉。赶车的是几个穿着打着补丁的黑布棉袄、戴着破旧棉帽的老乡,他们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木讷的平静,好奇地打量着这群刚从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年轻人。
“都听好了!我是马渡公社的副主任,张满仓!”拿喇叭的中年男人站到一块石头上,声音洪亮,“欢迎知识青年同志们来俺们马渡插队落户!这里条件艰苦,但贫下中农同志们热情很高!大家克服困难,向贫下中农学习!现在,按名单分生产队!念到名字的,跟着你们的生产队长走!行李放牛车上!”
人群中一阵骚动。牛车?不少人看着那沾满泥巴和干草、散发着浓重牲口气味的简陋车辆,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嫌弃。他们想象中的“广阔天地”,或许有拖拉机,至少也该是驴车吧?这慢悠悠、臭烘烘的牛车,彻底击碎了他们最后一点浪漫的幻想。
“王霞丽!张丽娟!……你们几个,跟着柳树湾生产队的王队长!”
“宋亚洲!李卫国!赵金宝!……你们几个,跟着马渡大队三小队的孙队长!”
宋亚洲听到自己的名字,拎起木箱,招呼了一下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李卫国:“走吧。”
负责接他们的孙队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黑棉袄,腰间系着根草绳。他脸上沟壑纵横,像风干的核桃,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透着一股庄稼人的精明和朴实。他走过来,操着浓重的豫东口音,声音沙哑:“宋亚洲?李卫国?赵金宝?中,中!上车吧!”
他指了指旁边一辆装了小半车干草的牛车。老黄牛似乎感觉到了使命,悠闲地打了个响鼻。
“上车?坐这个?”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厌恶。
宋亚洲循声望去,是刚才被分到同一个生产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叫林薇薇。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精心编过的辫子,脸蛋白皙,此刻却因为愤怒和嫌弃而涨得通红。她指着那辆牛车,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这…这车这么脏!还有股味儿!怎么坐人啊?这牛走得这么慢,我们要坐到什么时候?不能换别的车吗?”
她的抱怨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其他几个知青,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抗拒。
孙队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是一种长期生活在底层、面对城里人优越感时习惯性的、带着点卑微的僵硬。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有些局促地解释:“闺女,这…这俺们乡下就这条件。牛车稳当,不颠。拖拉机……拖拉机公社里才有,今天都忙别的去了……”
“稳当?这么慢也叫稳当?”林薇薇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大小姐的脾气上来了,“我不管!这么脏这么臭的车,我坐不了!我宁愿走路!”她赌气似的把自己的一个漂亮的皮箱往地上一放,抱着胳膊,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张满仓副主任皱着眉头,正要开口训斥,却被宋亚洲抢了先。
“林薇薇同志,”宋亚洲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没有指责,也没有劝解,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你看这天色,己经晚了。这里离我们三小队还有多远?孙队长?”
孙队长连忙回答:“远着哩!还有十几里地!全是土路,坑坑洼洼,天黑了可不好走!”
“十几里地,”宋亚洲看向林薇薇,也看向其他几个面露犹豫的知青,“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走,走到地方恐怕天都黑透了。而且,我们都不认识路,这荒郊野外的,万一走岔了,更麻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辆简陋的牛车,“牛车是简陋,味道也不好闻。但孙队长他们赶了这么远的路来接我们,这份心意是实打实的。我们现在不是在城市里,是响应号召来农村锻炼的。这点困难,应该克服。”
他的话条理清晰,既点明了现实的困境(天黑路远),又照顾了老乡的面子(接人的辛苦),最后落脚到“锻炼”这个核心点上,让人无法反驳。
李卫国立刻小声附和:“宋…宋亚洲说得对,还是坐车吧,安全点。”
赵金宝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眼旁观,嗤笑一声,没说话,但显然也没打算走路。
林薇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宋亚洲的话句句在理,把她堵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周围人都不支持她,又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和荒凉的西周,心里也升起一丝害怕。她咬着嘴唇,恨恨地瞪了宋亚洲一眼,又嫌弃地看了看那牛车,最终还是一跺脚,极其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皮箱往牛车上一扔,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宋亚洲化解了。
孙队长感激地看了宋亚洲一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一些,忙招呼着:“中!中!都上车!坐稳扶好!老牛,走嘞!”
宋亚洲帮着李卫国把行李搬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干草带着尘土和阳光的味道,不算好闻,但也不算难以忍受。牛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老黄牛迈着沉稳而缓慢的步伐,车轮碾压在松软的土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牛车行驶在广袤无垠的豫东平原上。视野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土地。但这土地,却让宋亚洲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大片大片的土地着,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白色。地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像雪一样的白色粉末——那是盐碱。低矮、稀疏、叶子发黄打蔫的庄稼(或许是高粱或者玉米)顽强地生长着,却显得那么孱弱无力。偶尔能看到一些顽强生长的野草,也带着一种病态的枯黄。沟渠大多干涸,露出龟裂的河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苦涩的碱味。
贫穷。荒凉。这是这片土地给宋亚洲最首观、最强烈的冲击。这与他想象中“希望的田野”相去甚远,甚至比他从历史资料里了解到的还要触目惊心。
李卫国抱着他的书,看着这景象,脸色发白,厚厚的镜片后面是掩饰不住的茫然和恐惧。赵金宝也收起了那副痞相,皱着眉头,烦躁地看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低声咒骂了一句。林薇薇则一首别着脸,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宋亚洲沉默地看着。夕阳的余晖将他年轻的脸庞染上一层金边,他的眼神却异常深邃。这就是他选择守护妹妹而换来的战场?一片被盐碱和贫穷扼住了喉咙的土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木箱,那里有母亲缝进棉袄的金戒指,有妹妹剩下的糖和炒面……家的温暖与眼前的荒凉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孙队长,”宋亚洲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旷野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地……都是这样吗?”
孙队长坐在车辕上,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马渡……苦啊。十年九旱,盐碱泛得厉害。好地……不多。”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认命的沉重。
牛车继续在灰白色的土地上,在夕阳的残照里,“吱呀吱呀”地前行着,载着几个心思各异、对前路充满未知的年轻人,驶向那个名叫马渡三小队的、深藏在盐碱滩深处的小村庄。宋亚洲的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模糊的地平线,那里,将是他人生的新起点,一场与贫穷、与荒凉、与命运抗争的漫长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再难,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