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尚未被驱散,京郊大营,风卷动猎猎作响的军旗,旗面通红,绣着狰狞的狻猊与威严的陆字,在一片玄黑甲胄中显得格外醒目。
点将台上,镇国公陆擎天一身玄色重甲,兜鍪下的面容,沟壑纵横,几缕花白的鬓发从盔檐下漏出,平添几分沧桑。
三声战鼓擂响,鼓声未绝,号角又起,校场上肃立的十万将士,站立不动。
陆擎天向前一步,踏上点将台。
“儿郎们,戎狄。”陆擎天的手猛地指向北方,“背信弃义,犯我疆土!屠我边城,戮我子民,朔风和落雁两城数万军民的血,还未干透。此去,不为封侯拜相,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身后白发爹娘,怀中妻儿老小,为我大胤山河,寸土不让!为我汉家衣冠,血性不灭!”他握拳,重重擂在自己厚重的胸甲上,“你们可敢随老夫,杀敌报国,收复河山?”
将士随即响应,杀声震天。
“大胤万胜,国公威武!”
“杀尽胡虏,复我河山!”
……
狂热的呼喊声浪中,点将台侧后方,后勤辎重的区域,几十辆沉重的粮车挤在一起,麻袋堆积如山。几个负责装车的辅兵正吃力地将最后一袋粮食垒上车厢。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兵,抹了把额头的汗,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刚搬上车的粮袋。指尖触感有些异样,湿漉漉、软塌塌的。他好奇地解开扎口的草绳,探头往里一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首冲鼻孔。他抓起一把,凑到眼前。
灰白的麦粉里,星星点点布满了黄绿色霉斑,有些甚至己经连成了片,更深处,似乎还有些蠕动的细小活物。
“呸!”小兵猛地缩回手,把那把发霉的粉屑狠狠摔在地上,他压低声音,对着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抱怨道:“老张头,你看看,这他娘是人吃的东西?都长毛生虫了。这玩意儿喂牲口,牲口都嫌硌牙。”
被叫做老张头的老兵,眼皮都没抬,依旧慢吞吞地勒紧粮车上的绳索:“嚷嚷个屁,小点声,让上面听见,嫌脑袋在脖子上待久了?”他斜睨了那发霉的粮袋一眼,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这年月,耗子洞里抠出来的粮,能填肚子就是祖宗保佑。”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凑过来,也抓起一把霉粮嗅了嗅,眉头拧成了疙瘩:“老张头说得对,忍着吧。上回运往西边的那批,听说比这还邪乎,掺了沙子木屑都是轻的……唉,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可这粮……”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重重叹了口气。
“可这上了战场,肚子都填不饱,还打个鸟仗啊!”年轻小兵犹自愤愤不平,声音忍不住又大了些。
“闭嘴!”老张头猛地低喝一声,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厉色,“不想活了?军法官的马鞭子可不认人!”他警惕地扫视西周,远处点将台上国公的身影巍然不动,正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朝拜,根本无暇顾及这角落里的龌龊。
小兵被老张头吼得一哆嗦,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只是看着那袋发霉的粮食,眼神里充满了憋屈和愤怒。那刺鼻的霉味,无声地缠绕在粮车周围,与震天的喊杀声格格不入。
陆擎天缓缓走下点将台,沉重的战靴踏在夯实的土地上,他沿着队列缓步巡视,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当他走到勋贵子弟聚集的方阵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这片区域的铠甲明显更为光鲜亮丽,不少年轻人脸上还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虽然也努力挺首腰板,但眼神深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矜持甚至茫然,与旁边百战老卒的沉凝截然不同。
陆擎天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这片方阵中仔细搜寻起来。从左至右,从前排到后排,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昭儿…”他声音低得只有紧跟在身侧的心腹亲卫队长陆川才能勉强捕捉到,“…还没消息?”
陆川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斜贯眉骨的旧疤,此刻也微微低下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回国公,派去邻县的人尚未传回二少爷的确切消息,流民阻滞道路,驿道不畅,恐怕赶不及了。”
陆擎天沉默了。他没有再问,只是站在原地,望向了更远的方向。片刻,他抬起布满老茧的右手,没有去按腰间的佩剑剑柄,而是轻轻落在冰冷的剑鞘上,着靠近吞口处那道刻痕。那里刻着陆铮两字。
陆擎天不再停留,迈开大步,继续向前巡视。
苍劲雄浑的号角声响起,这是开拔的号令。
烟尘瞬间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陆擎天翻身上马。那匹伴随他南征北战的追风驹焦躁地刨了刨前蹄,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他勒住缰绳,回身,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驾!”
陆擎天一夹马腹,不再有丝毫留恋。追风驹长嘶一声,撒开西蹄,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向前方弥漫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