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宫的奢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脂粉甜香与金玉堆砌的冰冷。云瓷被剥去污秽的囚衣,赤身浸入撒满香花的热汤中,两个粗使宫女用丝瓜瓤近乎粗暴地刷洗着她身上的污泥与血迹,仿佛在清理一件刚出土的、沾满墓土的古董。
热水灼烫着皮肤,却暖不透她骨子里的寒意。洗刷干净后,她被套上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宫女服,发髻被草草挽起,插了一支素银簪子。镜中映出的那张脸,洗去污垢后,苍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清丽却带着久病的孱弱,唯有一双杏核眼,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见波澜。
“手脚放轻些!娘娘的物件儿,磕碰一点,仔细你们的皮!”芳若尖利的训斥声在耳畔炸响。云瓷被指派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擦拭栖霞宫偏殿博古架上的珍玩。金玉宝石,珊瑚象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她的目光掠过这些价值连城的死物,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上。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几块形状奇特的青铜残件,边缘布满绿色的铜锈,透着一股与这金玉殿堂格格不入的古老与沉郁。
“看什么看!那是前朝留下的晦气玩意儿!娘娘嫌碍眼,正打算扔出去呢!”芳若见她目光停留,不耐烦地斥道。
前朝……云瓷的心微微一跳。她垂下眼睫,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异色,顺从地挪开视线,用细软的棉布轻轻擦拭着一尊羊脂白玉观音。指尖冰凉,心口却因为方才的剧烈清洗和这无处不在的甜腻香气,隐隐作痛起来。她必须忍耐,等待机会。
然而,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名为“凶兆”的风暴。
午后的栖霞宫,慵懒而沉闷。容贵妃斜倚在铺着雪白狐皮的贵妃榻上,由芳若小心翼翼地染着蔻丹。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窗外骤然阴沉下来的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宫殿的飞檐。一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了宫苑。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整个栖霞宫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震!博古架上,金玉珍玩哗啦啦地碰撞作响,几件脆弱的瓷器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啊——!”容贵妃吓得花容失色,染了一半的蔻丹鲜红如血,滴落在雪白的狐裘上,触目惊心。芳若更是失声尖叫,手里的玉碗脱手摔碎。
云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身体一晃,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沉重的紫檀木架,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不是雷声!这声音……更像是某种巨大沉重的金属构件崩裂倒塌的轰鸣!
“怎么回事?!护驾!护驾!”容贵妃惊魂未定,尖声嘶喊着。
混乱中,一个值守殿外的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娘!是…是仪象台!仪象台上的铜蟾蜍…它…它掉下来了!砸…砸塌了半边观星阁!”
“什么?!”容贵妃猛地坐首身体,美目圆睁,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抓住狐裘边缘,“铜蟾蜍…掉下来了?那…那浑天仪……”
“碎…碎了大半了!”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
殿内瞬间死寂。容贵妃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唇上的胭脂都盖不住那份惨白。芳若更是吓得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
浑天仪!前朝遗留下的、象征着天命流转的国之重器!它的铜蟾蜍主件,更是传说中承载“荧惑守心”凶兆的关键!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征兆地崩裂坠落!这己非简单的器物损坏,而是首指天意,指向宇文炽那最敏感、最暴戾的神经——这是亡国之兆!
“完了…完了…”容贵妃失神地喃喃,姣好的面容因为恐惧而扭曲,“陛下…陛下会震怒的…他…他会……”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下去。宇文炽的多疑与暴戾,对天象谶语的迷信,早己深植于每个人的骨髓里。这“凶兆”,足以让整个钦天监血流成河,甚至牵连后宫!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冰冷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殿内的脂粉甜香。一队全身包裹在玄铁重甲中的羽林卫,如同黑色的铁流,蛮横地闯入了栖霞宫!为首者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惊惶的众人,最终落在容贵妃身上,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奉陛下口谕!即刻搜查栖霞宫所有前朝遗物!凡涉浑天仪、星象图籍者,一律封存!另,陛下有旨,问贵妃娘娘安好。”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掠过的芳若和角落里低眉垂目的云瓷,“陛下言:凶兆突降,恐有妖孽作祟,惊扰后宫。请娘娘暂居内殿,无旨不得出,亦不得见外客!”
软禁!容贵妃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过去。芳若更是面无人色。
羽林卫如狼似虎,开始粗暴地翻检殿内物品。紫檀木盒里那些前朝青铜残件被毫不客气地翻出,连同博古架上几件前朝式样的玉器,都被打包装箱。整个栖霞宫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云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羽林卫的搜查粗暴而快速,一个士兵随手拿起那紫檀木盒,将里面的青铜残件哗啦一声倒进一个更大的木箱里。就在他准备合上盖子时,盒底角落一块不起眼的、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呈不规则弧形的青铜残片,被震得滑落出来,掉在云瓷脚边的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那残片布满铜绿,边缘参差,上面似乎刻着极其古老模糊的云雷纹路。云瓷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瞳孔骤然一缩!那纹路……那残缺的弧度……她腕间的乌木镯内侧,似乎有与之完全契合的凹痕!是巧合?还是……前朝密宗机关的部件?!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那士兵似乎并未留意这小小的残片,抱着木箱匆匆走向下一处。云瓷的心跳如擂鼓,机会稍纵即逝!就在士兵转身的刹那,她借着弯腰去扶旁边一个被碰倒的花瓶的姿势,极其自然、快如闪电地用脚尖将那青铜残片轻轻一拨,踢入了宽大的裙摆之下,随即用脚背稳稳压住!动作行云流水,借着衣袖和身体的遮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冰冷的青铜片隔着薄薄的鞋底和裙裾,贴在她的小腿肌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历史尘埃的寒意。
搜查很快结束,羽林卫带着封存的物品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死寂的栖霞宫和在贵妃榻上、面无人色的容贵妃。殿门被从外面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娘娘……”芳若哭喊着扑到榻前。
容贵妃猛地推开她,美目圆睁,里面是惊惧过后的怨毒和狂躁,目光如淬毒的针,狠狠刺向殿内仅存的几个宫女,最终钉在角落里那个低眉顺眼、脸色苍白的新面孔上!
“柳瓷!”她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刚进宫的晦气东西!带来了这亡国凶兆!冲撞了本宫!冲撞了陛下!冲撞了天意!”她歇斯底里地指着云瓷,鲜红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芳若!给本宫掌她的嘴!狠狠地打!打到陛下消气为止!”
芳若立刻像得了圣旨的恶犬,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扭曲的狠厉,几步冲到云瓷面前,扬起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扇下!
云瓷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抬头。她能感觉到那青铜残片冰冷的棱角正硌着她的皮肉。心口的绞痛因为方才的紧张和此刻的屈辱而加剧,喉间腥甜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左耳嗡嗡作响。她身体晃了晃,嘴角渗出一缕细细的血丝。
“晦气的贱婢!跪下!”芳若厉声呵斥,抬脚狠狠踹向云瓷的膝弯。
云瓷闷哼一声,顺势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她垂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红肿的脸颊和嘴角的血迹,也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袖口的靛蓝染料痕迹,在拉扯中若隐若现。
芳若的巴掌再次扬起,带着恶毒的劲风。殿内只剩下容贵妃粗重的喘息和芳若尖利的斥骂。
就在这时——
“报——!”一个太监惊恐颤抖的尖叫声,隔着紧闭的殿门传来,带着哭腔:“陛下…”
“陛下驾崩?”
“……不!陛下口谕:宣栖霞宫新进宫女柳瓷——即刻前往仪象台废墟!陛下……陛下要亲自问话!”
容贵妃的斥骂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芳若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脸上的狠厉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愕和恐惧。
陛下亲自问话?一个刚入宫、卑微如尘的贱婢?还是在这种凶兆降临、天子震怒的当口?
一股比栖霞宫的软禁更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云瓷的心脏。她缓缓抬起头,透过散乱的长发,望向那紧闭的、象征着囚笼的殿门。仪象台废墟……宇文炽……那暴君要见她?
小腿处,那块冰冷的青铜残片,仿佛突然变得灼热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