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照约定踏入听潮斋后院。
薄雾未散,炉灶边热气蒸腾,后厨一片忙碌。承川正站在炉边,一手执刀,一手拎着豆腐条,神情专注,落刀利落。
“来了?”他并未回头,只低声开口。
“嗯。今日……算是我上账的第一天。”我将账册提了提,语气平静,却不掩心中几分紧张。
他将切好的豆腐拢入竹匾中,侧身领我入内账房。
屋子不大,一张木桌,几本旧账册,两架算盘,墙角一壶清茶尚温,炉火微响,茶香氤氲,竟有几分书房的清静。
承川递来一本账本:“昨夜入料清单,照旧例清点、录入。我先忙灶上,半个时辰后对账。”
我翻开账页,粮油、青菜、干料、香料分门别类,入数整洁,是他一手记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写。
未及半柱香,我眉头微皱。
“干香菇的重量不对。”
我轻声开口。
承川回头一望,挑眉:“你发现了?”
“账上写的是七斤半,可昨晚分料灶头那锅炖鸡,光是用掉就近西斤。且你还做了香菇炒肉、香菇豆腐。怎么会只进七斤半?”
他走近,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确实多了三斤。我留着看你认不认得出。”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嘴角略弯,像是在说:“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心头一动。
娘教我账法多年,父亲却从不允许我接触真正账目,只说:“女儿家不宜干政。”
可今日,我第一次坐在账房前,第一次查出账差,第一次,有人不以性别定我之能,只问我:“你会不会?”
那半个时辰,我将所有账目整理、备注、分类清清楚楚,笔锋沉稳,指腕未抖。
午后,二叔抱着一串红糖肘子走进账房,一眼扫过我笔下账目,朗声笑了:
“这笔力,不输你娘!”
我正要谦逊,他却将手中肘子一放:“副铺账目,就交给你了。”
“可我才刚开始……”我话未说完,他一摆手:“账不是靠天赋,而是靠心眼——你娘当年也是头一日入账房,第二天就查出后厨串供,连铺子里老账房都服了她。”
我一震:“娘查出过伙计作假?”
“那次差点被你祖母赶出家门。”二叔轻哼,“你娘说:‘银钱若都看不清,做人也无从讲起。’那一晚,你爹没说话,可从那天起就不再管账。”
我怔住。
从前总以为父亲是“懒于理财”,如今想来,却更像是“退而默认”。
他不是不知娘的本事,只是不愿承认——这个家靠的是一双刺绣女红与算盘银账,而不是他那句“读书人不屑商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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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宅,娘正在绣架前缝补清书的新衣。我将账册放在她案上,轻声道:
“今日账房试了一轮,二叔说,我可接副铺账。”
她手中针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后点头轻笑:“那你觉着,可行?”
我不假思索:“细、准、快,我都试过了。我行。”
她放下绣绷,翻了几页账册,语气淡定却略带柔意:“比我当年还稳。”
我迟疑一下,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娘,我想开自己的绣坊。”
她抬眸看我。
我定定望回去,心声清晰:
“不是赌气,不是逞强。是因为——有自己的铺子,才不会被谁拿来做嫁妆,做筹码,做牵线的棋子。”
她沉默半晌,忽而一笑:“你娘当年,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守住了现在这一间铺子。”
我眼眶一热。
那晚,我在窗下誊抄账册,耳边响起厨房锅铲翻炒的细声。
承川递来一碗汤面:“记账也要护胃。”
我接过汤碗,面上蛋花浮动,葱花飘香。那一口落下,热意穿胃而过,竟比旧年任何一碗鸡汤都更暖。
我望着那账册最末页,提笔落下第一笔“盈余”,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从今日起,林清遥要做账上有名、铺中有份、言出有据的女娘子。
不为出嫁,不为宠爱,只为立足。
她们再不敢唤我“顾氏女”。
我要她们开口唤我——
“林家账主,清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