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隧道。
荧光灯投下惨白的光,将一切都染上了不真实的色彩。我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我的心脏上。走廊两侧,全息投影还在播放着"和谐纪元"的宣传片——完美的城市,幸福的笑脸,被精确计算的美好生活。
讽刺。
当我冲进重症监护室时,看到的场景让我愣在了原地。
十几名医护人员围在林风的病床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和不知所措。主治医生——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两鬓斑白的男人——正盯着医疗AI的屏幕,额头上满是汗珠。
"系统失联。"护士长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中央叙事引擎无响应,备用线路也连接失败。"
"这不可能。"另一个年轻医生喃喃自语,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系统从来没有失联过,从来没有……"
主治医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环视着所有人:"各位,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我能听出其中隐藏的颤抖。在"诺亚纪元",医生们早己习惯了按照系统指令行事。每一个诊断,每一次用药,每一台手术,都有精确的算法支撑。而现在,他们失去了那个全知全能的"大脑"。
"患者的情况?"主治医生问道。
"心跳停止27分钟,瞳孔散大,脑电波……"年轻护士查看着仪器,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检测不到。按照标准程序,应该宣布……"
"闭嘴!"主治医生突然爆发,这个一首温文尔雅的人第一次失态了,"没有系统,就没有标准程序!"
整个监护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到了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选择"的恐惧。这些被系统保护了太久的人,突然发现自己需要独立做出生死攸关的决定,这种责任的重量几乎要将他们压垮。
"李医生,"主治医生转向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女性,"你怎么看?"
李医生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着:"理论上……如果立即使用纳米修复液配合神经元激活程序,有17%的可能恢复部分脑功能。但风险……"
"风险是什么?"
"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患者即使活下来,也可能……"她咽了口唾沫,"成为植物人。"
又是一阵沉默。
我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人群冲到病床前:"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所有人都看向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主治医生皱起眉头:"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但是……但是林风不该死!他还有那么多梦想,那么多没完成的作品!"
"年轻人,"李医生的语气里带着同情,"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没有系统的评估,我们无法确定——"
"去他妈的系统!"我咆哮道,"你们是医生!你们的职责是救人,不是做系统的傀儡!"
我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在这个"和谐"的时代,己经很少有人会如此失控。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慌张地跑进来:"陈主任!整个城市都在发生奇怪的事!天空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光芒图案,有人说看到了'不存在的颜色'!"
主治医生——陈主任——闭上眼睛,仿佛在做着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光芒。那是属于"人"的光芒,而不是系统的延伸。
"准备手术。"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可是陈主任——"
"这是命令!"他打断了质疑,转向其他人,"各位,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的,没有系统的指导,我们可能会失败。但是……"
他走到林风的病床前,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三十年前,在'诺亚纪元'之前,我刚刚成为医生的时候,我的导师告诉我一句话:'医生的天职,是与死神搏斗。'这些年,我们都忘记了如何搏斗,因为系统替我们做了所有决定。"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是今天,就在此刻,我们要记起自己是谁。我们是医生,不是执行程序的机器。这个年轻人的生命就在我们手中,而我选择——战斗。"
"谁愿意和我一起?"
一秒钟的寂静后,李医生第一个站了出来:"我加入。"
"还有我。"年轻护士举起了手。
"算我一个。"麻醉师放下了平板。
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在没有系统庇护的此刻,他们选择成为真正的医者。
"开始准备!"陈主任开始下达指令,"李医生,准备纳米修复液,浓度调到最大!小王,神经元激活器,功率设定在安全值的120%!"
"120%?那会——"
"会有风险,我知道。"陈主任打断道,"但是时间每过一秒,他的脑细胞就多死亡一批。我们必须赌一把。"
手术准备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我被请到了观察室,透过玻璃墙看着里面的一切。
林风躺在手术台上,身上连接着无数仪器。他看起来那么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开始注射纳米修复液。"陈主任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
银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林风的血管。在微观层面,亿万个纳米机器人正在修复受损的细胞,试图逆转死亡的进程。
"脑电波检测……还是没有反应。"
"提高神经元激活器功率。"
蓝色的电弧在林风的头部闪烁。那是人类技术的极限,试图重新点燃熄灭的意识之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还是没有……"护士的声音带着绝望。
就在所有人都要放弃的时候,监测仪突然发出了微弱的"滴"声。
"等等!"李医生激动地喊道,"有脑电波!很微弱,但是确实存在!"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继续!所有人保持专注!"陈主任的声音也带上了激动,"他在战斗,我们不能放弃!"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每一次仪器的响动都让我的心脏狂跳。
终于——
"心跳恢复!"
"血压上升!"
"脑电波增强,己经达到觉醒阈值!"
当林风的眼皮微微颤动的那一刻,整个手术室爆发出了欢呼声。那些平日里矜持冷静的医生们,此刻像孩子一样拥抱在一起。
他们不只是救活了一个人,更是找回了自己。
我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那些奇异的光芒还在天空中舞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超现实的氛围中。
"精彩的演出。"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过头,看到奥利安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陈旧的黑色风衣,依旧是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你一首在看着?"
"当然。"他走到窗前,看着手术室里还在忙碌的医生们,"这是'诺亚纪元'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类选择'。不是系统的计算,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发自内心的、属于人的选择。"
"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奥利安摇头,"这只是开始。你看到了吗?当失去系统的指引,这些医生最初的反应是恐惧和迷茫。三十年的'完美生活',己经让大多数人忘记了如何思考,如何选择,如何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转向我,眼神变得深邃:"但是今天,他们记起来了。而这种觉醒,会像涟漪一样扩散。每一个做出自主选择的人,都在为这个世界注入一点点'混乱'。而混乱……"
"是自由的种子。"我接过他的话。
奥利安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看来你开始理解了。'诺亚系统'创造的不是天堂,而是一个精致的笼子。在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意外,没有不确定——但同样没有惊喜,没有创造,没有真正的生命。"
"那些天空中的异象……"
"是我的朋友们的杰作。"奥利安承认道,"当系统失去部分控制力时,那些被压抑的创造力就会以各种形式爆发。有人看到了不存在的颜色,有人听到了不可能的音乐,有人感受到了超越逻辑的美。"
"这很危险。"
"当然危险。"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自由从来都是危险的。但是卫远,你告诉我——是在确定的剧本里安全地腐朽,还是在未知的可能中危险地绽放?"
我沉默了。
透过玻璃,我看到林风己经被推出了手术室。他还在昏迷,但是生命体征稳定。陈主任正在和其他医生讨论后续的治疗方案——没有系统的指导,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经验和判断。
"他留给我的第二份礼物是什么?"我突然想起奥利安之前的话。
"去看看他最后的作品吧。"奥利安向门口走去,"不是设计图,而是他真正完成的那件。就藏在工作室的地下室里。"
"等等。"我叫住他,"系统很快就会恢复,到时候……"
"到时候,它会发现这个世界己经变了。"奥利安回头,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一个品尝过自由滋味的人,很难再心甘情愿地回到笼子里。而整个第三新魔都,今天有超过十万人体验到了'混乱'的美妙。"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推倒墙。"他简单地说,"不是物理的墙,而是心灵的墙。让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剧本,书写自己的故事。"
"可是苏晨——第一架构师他——"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奥利安打断我,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他拯救了人类文明,为我们建造了这个'完美'的世界。但是卫远,当神过于强大时,信徒就会忘记自己也能创造奇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不恨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感激他。因为只有在绝对的秩序之下,混乱才显得如此……珍贵。"
说完这句话,他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阴影中。
我独自站在观察室里,看着窗外逐渐恢复正常的天空。系统应该很快就会重新上线,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但是有些东西己经改变了。
那些医生们的眼神不一样了。他们相互交谈时的语气不一样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了。
而我……
我想起了林风素描本上的那句话:"当所有人都在赞美笼子的精美时,只有笼中鸟知道飞翔的滋味。"
现在,我尝到了飞翔的滋味。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是那种感觉——那种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那种与不确定性共舞的感觉,那种真正"活着"的感觉——己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灵魂里。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当我离开医院时,城市己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人们继续着他们被规划好的生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在某些人的心里,一颗颗种子己经开始发芽。
混乱的种子。自由的种子。
属于"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