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青阳县署的朱漆大门刚开道缝隙,便有百姓挤着往里涌。
苏绾立在二进院的廊下,指尖着袖中半块羊脂玉牌——这是母亲自尽前塞给她的,十年了,玉牌还带着当年体温。
她望着前院攒动的人头,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昨夜对着铜镜抹脂粉时,咬唇咬出的血。
"苏典史,大堂案几摆好了。"小衙役阿福跑过来,额头沾着木屑,"王夫人说您要的红绸都系在廊柱上了,像不像娶亲?"
苏绾垂眸看他,少年人眼里的雀跃刺得她心口发疼。
十年前她也这样,跟着父亲去城隍庙看灯市,父亲会把她架在脖子上,说"阿绾长大要做女官,比爹爹还威风"。
如今她真要做女官了,可父亲还在岭南流放地啃着霉米,母亲的坟头草该有半人高了。
"去把签押房的铜鹤烛台搬来。"她声音发哑,又补了句,"擦干净。"阿福跑远后,她转身进了偏房。
王夫人正把个蓝布包裹往梁上藏,见她进来,手一抖:"苏姑娘,这...这真要交给我?"
"您替我收着,若我今日出事——"苏绾按住她发颤的手,"就把包裹丢进县学后的老井,等新官来了再捞。"王夫人是县太爷最得宠的侧室,表面上只知描眉弄月,实则帮苏绾誊抄过三回账册。
她掌心的薄茧蹭过苏绾手背,突然用力握了握:"我男人虽糊涂,可我知道,您在给青阳县积德。"
辰时三刻,大堂前的铜锣响了。
苏绾踩着青砖阶往上走,裙角扫过满地爆竹碎屑。
她站在高台上,望着下头挤成一团的百姓,突然提高声音:"今日请大家来,是要当众查阅先父留下的《边关旧案秘录》!"
话音未落,人群里起了骚动。
十年前苏明远通敌案闹得沸沸扬扬,连卖糖画的老张头都能说上两句。
苏绾扫过人群,在第三排看到两个戴斗笠的身影——帽檐压得低,却遮不住腰间鼓起的棱角,是短刀。
"秘录里记着当年军粮转运的明细。"她伸手接过阿福捧来的檀木匣,匣盖一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纸页,"各位若有疑问,尽可上前来看!"
话音刚落,那两个戴斗笠的人突然动了。
左边那个撞开挡路的妇人,右手往怀里掏;右边那个则顺着廊柱往後堂溜。
苏绾心跳如擂鼓,却稳稳扶住案几——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客官慢走!"林七的声音从东边传来,带着股子酒气。
那左边的黑衣人被他撞得踉跄,怀里的短刀当啷落地。
林七踉跄着扑上去,酒坛"啪"地碎在黑衣人脚边,酒液混着血珠溅在青石板上——他反手扣住黑衣人手腕的动作,比县学武师教的还利落。
"拿稳了!"苏绾喊了一嗓子,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去按住黑衣人。
林七从他怀里摸出块青铜令牌,借着日头一照,"户部尚书府"五个阴文刻得极深。
苏绾盯着那令牌,喉结动了动——十年前参父亲的折子,排头第一个就是户部尚书陈延。
右边的黑衣人却趁机溜进了後堂。
苏绾撩起裙角就追,靴底磕在门槛上生疼。
档案库的门虚掩着,她刚要推门,里头传来"噼啪"的火声。
可等她冲进去,只看见黑衣人举着半截火把,呆立在空荡荡的木架前——苏绾早让人把往年的旧账全搬去了地窖,连柜底的干草都清得干干净净。
"想烧证据?"她抄起门边的铜盆,兜头浇了黑衣人一身水。
火把灭了,黑衣人转身要跑,却被冲进来的衙役堵住退路。
苏绾扯下他的斗笠,是张生面孔,左眉骨有道刀疤,"说,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咬着牙不说话,血从嘴角渗出来——他竟偷偷嚼了毒囊。
苏绾攥紧袖中玉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这时林七提着令牌进来,靴底沾着酒渍:"尚书府的人,跑不了。"
"带下去关牢里。"苏绾理了理被扯乱的鬓角,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找稳婆来验,看有没有藏别的东西。"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根绞索。
戌时三刻,县署大牢的油灯忽明忽暗。
苏绾提着灯笼站在牢房外,铁窗里传来粗重的喘息。
两个黑衣人被按在草席上,左边那个毒发未死,右边那个被打晕了正醒过来。
她摸出林七递来的令牌,在灯笼下照了照,"户部尚书府"的刻痕泛着冷光。
"你们主子,可知道今日撞在谁手里?"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两个黑衣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墙角的油灯"噗"地灭了,黑暗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今夜,该算账了。
油灯芯在风里打了个旋儿,牢房里浮起一缕焦糊气。
苏绾的灯笼映出两个蜷缩的身影——左边那个黑衣人喉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嘴角黑血把草席洇出块暗斑;右边那个刚醒转,正用肿成青桃的眼尾偷瞄她腰间的铁钥匙串。
"陈尚书的人,骨头倒硬。"她屈指叩了叩铁栏杆,指节撞在锈迹上,"可尚书府的马车,十年前能把我爹押去岭南,今日未必能来捞你们。"左边黑衣人猛地抽搐两下,指甲在青石板上抓出刺耳鸣响。
苏绾蹲下身,灯笼光恰好照亮他脖颈处新结的痂——是鞭伤,深浅不一,像被人用带齿的刑具反复抽打过。
"你身上的伤,是陈府家法吧?"她指尖点了点那道痂,"陈延最恨手下办事不利索。
昨们烧不成档案、抢不走秘录,今日回去——"她突然笑了,"怕不是要被丢去喂恶犬?"黑衣人瞳孔骤缩,右边那个原本装死的突然挣扎起来:"大姐!
大姐我招!
我们就是奉命来抢秘录的,真正主子不是尚书府!"
苏绾眉尾微动,左手虚按在腰间,示意衙役松了右边黑衣人的绑。
那男人咳着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们是州府户曹参军李大人的人!
李大人说秘录里有他当年押运军粮的把柄,让我们无论如何要烧了!"他话音未落,左边黑衣人突然暴起,带血的牙齿首咬向他咽喉——却被苏绾甩出的铜钥匙串精准砸中腕骨,"当啷"坠地。
"李大人?"林七从阴影里走出来,靴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青阳县归江州辖制,州府户曹参军李茂才,前年刚替陈尚书在漕运里吞了三万石米。"他摸出腰间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黑衣人脚边,"苏典史,这崽子没撒谎——他腕子上的朱砂痣,我在州城赌坊见过,是李茂才养的'夜鹰'。"
苏绾垂眸盯着黑衣人腕上那点红痣,指腹轻轻袖中玉牌。
十年前父亲的手札里,确实记过"江州户曹李某私改军粮文书"的批注。
她抬头时,眼里己漫上冷霜:"把李茂才的名字记进供状。"她转头对身后衙役道,"找稳婆来给他们灌解毒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姑娘,这是要捅马蜂窝了。"王夫人不知何时站在牢门口,手里端着盏青瓷药碗。
她鬓边的珍珠簪子在昏暗中泛着微光,"李茂才的岳父是州判大人,您这状子递上去......"
"所以要递得漂亮。"苏绾接过药碗,亲手喂左边黑衣人喝了两口,"明日我便以'剿匪有功'上报州府,把尚书府的令牌当'贼人栽赃'的证物附上。"她望着黑衣人逐渐清明的眼睛,"州府若问,就说'青阳县小,办不了这等大案'。"
王夫人突然笑了,珍珠簪子在她发间晃出细碎的光:"姑娘这是要借州府的梯子往上爬。"她把药碗交给衙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后半夜我让厨房煮碗姜茶,您审完来喝。"
子时三刻,签押房的烛火映得窗纸透亮。
苏绾铺开新抄的供状,笔锋在"李茂才"三个字上顿了顿。
她从梁上取下蓝布包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边关旧案秘录》的抄本——原件早被她用油纸包了,塞进县学老井的砖缝里。
"林七。"她推开窗,夜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檐角铜铃下,一道黑影正坐在瓦当上啃烧鸡,"明日天亮你就动身,把这抄本送去京城。"她抛过去个檀木匣,"找御史台致仕的周老大人,就说'苏明远之女求见'。"
林七接住木匣,鸡骨头"咔"地咬碎:"周老头?
那倔老头十年前替你爹辩过冤,现在该在报国寺抄经。"他翻身上墙,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你放心,我比信鸽还快。"
次日卯时,青阳县署的朱漆大门又开了。
苏绾站在台阶上,看着衙役把供状和令牌装进贴着"急件"封条的木盒。
她摸了摸腰间新换的乌木腰牌——八品典史的官印还带着刻工的余温。
"苏典史!"门房小福举着张烫金拜帖跑过来,"州府差人送的!
说刺史大人要召见您,明日巳时去州治!"
苏绾接过拜帖,指尖触到上面"协查要案"西个烫金小字。
她望着远处渐起的晨雾,嘴角终于扬起抹极淡的笑——江州的水,该翻一翻了。